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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全本] 【心何在】(全本)【作者:紫岭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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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何在】(全本)【作者:紫岭红山】

作者:紫岭红山
排版:皮皮夏
字数:1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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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paaoo 金币 +1 整理 2018-3-23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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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你祈求,就得着。寻找,就寻见。叩门,就为你开门。

                                     ——新约:马太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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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第一节

  我跳下警车,刺耳的警笛和纷杂的喧哗马上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把我包裹
起来。红色和蓝色的光在每个人脸上交错闪烁,像是戴上了一张张光怪陆离的面
具。都市的霓虹勾勒出重重身影的轮廓,我穿过一道道看客的目光,大步走向前
方正在上演的戏剧。

  「杨队。」「杨队长!」两名警察向我跑来,举手敬礼。苍白的面颊疲惫而
无奈,但斑斓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我举手回礼,看向前方大批同事和警车组成的包围圈,问道:「顾队、张队
他们呢?」

  「他们没来。」「陈局说你来就行了。」两名同事争先恐后地回答道。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最后一次检查了身上的防弹衣和腰间的配枪,脚
步不停,同时继续问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一直没有进展?」「嫌疑人还
在银行营业厅。」

  两名同事紧跟我的脚步,走向前方被光柱照得白昼般的一间银行门口,一边
简单地做出了报告:「拒绝任何劝说。」我已经走到包围圈边缘,保持着声音不
带任何情绪:「人质有没有受伤?」「二十四五岁。」「暂时没有受伤,但是嫌
疑人情绪很不稳定。」

  「嫌疑人身份、动机查出来了吗?」我穿过同事们给我让开的包围圈缺口,
看向钢栅门已经拉起一半的银行营业厅。厅内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雪白的光柱
像有了形质一般坚硬而锐利,粗暴地捅进已经破碎的落地窗。强烈的明暗对比让
人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满地亮晶晶的碎玻璃更是摇曳着点点光斑,严重干扰着
视线。

  同事的声音带着恼怒:「查出来了。嫌疑人名字叫李长生,二十九岁,男,
退役军人。现在在当保安,没有前科。除了一个妹妹以外,也没有其他亲属。他
抢钱的动机是给妹妹治病。这是他的资料。」

  正在仔细观察环境的我心里咯噔一声,接过那张顿时觉得有些沉重的资料:

  「给妹妹治病?」

  「是。他妹妹得了白血病。他前段时间和妹妹做了骨髓配型,可以移植。现
在是没钱交这个费用。」

  我马上明白了所有的情况。抢劫犯是一个保安,微薄的收入和积蓄恐怕早已
在妹妹的前期治疗中花费殆尽。而骨髓移植手术以及后续的治疗费用,肯定不是
他再能负担得起的。

  而白血病人要做骨髓移植是有最佳移植期的,错过了这段时间,治愈的希望
就会变得非常渺茫。所以他铤而走险就能理解了。

  这时耳塞中传来同事的呼叫:「杨队!总局特警队派来支援的狙击手已经就
位。是否下达射击命令?」

  嫌疑人劫持人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现场的同事们肯定已经作出了所有的
尝试。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狙击手解决案情,完全是合情合理,当然更加合法。

  「领导。」包围圈边缘突然闪出一位年轻人的身影,冲开几名同事的阻拦向
我跑来。他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身材对年轻男性来说有些纤细,白净的面颊散
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书卷气。但他此刻的动作和语言却粗鲁而庸俗:「我妹怎么
样了啊?你们到底行不行?她都被劫持那么久了,还一点进展都没有!」

  他激动地挥舞着瘦弱的手臂,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指粗暴地指着我的鼻
尖。手腕上精致腕表指针的滴答声似乎在愤怒地催促着我:「再拖下去,我妹真
的危险了……就不会派个有本事的来?我们纳的税都养了一帮废物……」「楚先
生,你这样只会干扰我们的解救行动!」两名同事怒吼着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
手臂。

  我没有生气。我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角色调换,我肯定比他更激动。所以我
只是温和地微笑着:「先生,我才刚到,总要看清楚你妹妹在哪里才能去救。对
吧?」

  年轻人看来确实是素质很高,刚才的失态大概只是每个兄长,在妹妹遭遇危
险的时候的本能反应。我平静而自信的回答让他的脸色变幻起来,最终涨红着,
但语气仍然满是沉甸甸的焦虑:「对不起,警官。是我太着急了。我就这么一个
妹妹,她可绝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请一定保证她的安全。拜托。」我拍
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接着靠近他一些,低声笑道:「我曾经也是当哥的。」

  这最后一句话让年轻人终于镇定了下来,嘴角浮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没
有继续和他充满哀求和期待的目光对视,而是再次转眼看向银行,同时对嘴边的
麦克风回答道:「狙击手暂时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接着,我便举步
走向银行的门口。

  「杨队!他有枪!」身后的同事惊叫起来:「刚才这边的巡警就挨了一枪。
要不是穿了防弹衣,肯定交代了。」

  「杨队,要谈判的话,在这里用扬声器就可以了,没必要靠近。」「杨队,
嫌疑人情绪非常不稳定,你和人质的安全都没有保障。」我摆了摆手,脚步缓慢
却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脚底下的玻璃渣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喧哗的背景中却清
晰无比。

  对狙击手说出「开枪」两个字非常容易,非常安全,可以非常迅速地解决问
题。但是,有些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罪犯或许可以说罪有应得,但他那个挣扎
求生的妹妹,就会失去经济来源,失去照顾和依靠,失去可以移植的骨髓。她的
命运无疑只有一个结果:在不久之后悄然死去。

  既然她也是一个妹妹,我就不允许自己不做一些尝试。

  「站住。不许进来。」当我踏上银行门前的台阶时,破碎的玻璃门中传来嘶
哑的喊声。那位我同龄的年轻人正躲在一台存折补登机背后,一只手挥着手枪,
另一只手的臂弯中紧紧夹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那张漂亮的面颊已经被泪水糊
成一团,奋力看向我的,却仿佛是我曾经熟悉的目光。

  我拂去扑面而来的记忆碎片,站住,转身,掏出配枪举过头顶。片刻之后,
再弯腰把枪放在地上。最后,我回身继续走向银行门口。

  砰的一声,罪犯手中的枪响了。子弹把离我脚边足有两米的一块地砖打碎,
随之而来的是他歇斯底里的叫喊:「站住,你再敢走一步,就要出人命。」枪声
还在震荡着耳膜,身后却出现了一阵喧闹。我微微转头,眼角的余光一扫,只看
到刚才那位年轻人正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同时发出和罪犯一样歇斯底里的喊声:
「不要伤害我妹妹!我来做你的人质!把我妹妹放了。」回答他的,是那年轻姑
娘微弱的呻吟:「哥……」接着,两位同事就已经追上那文弱的年轻人,把他拖
回了包围圈外。

  我叹息一声,举着双手继续迈步,走进了银行的门口。然后才对罪犯平静地
说道:「李长生,你在部队拿过射击冠军的。你要真想打我,不会偏那么多,对
吧?多谢你手下留情。」

  对方被我说中,马上显得很不自在,更加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你既然
知道,还敢过来?」

  但我不为所动,虽然脚步放慢,但仍然继续向前,同时笑了起来:「不,你
不会打我的。你是为了救你妹妹,不是为了杀人。」对方慌乱地后退一步,但已
无路可退。他背靠着墙,绝望地喊道:「闭嘴。

  就是你们这些警察,害我救不了我妹。我杀了你。「此刻我已经看清了他的
模样,眼前这位同龄人和资料上的照片比起来判若两人。乱糟糟的头发之下,瘦
削的脸颊上混合着七成悲伤,还有一成恐惧,一成绝望,以及一成愤怒。布满血
丝的眼珠滚动着茫然,已经干裂的乌黑嘴唇则抿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虽然靠着墙,但那高大健壮的身体却止不住哆嗦,一身朴素得寒酸的衣服显
得肮脏而破烂。

  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哥哥而已。他手中的枪对我并没有威慑力,
只是为他自己保留最后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仍然平静地微笑着:「我来
这里,不是为了害你的妹妹,只是为了救别人的妹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你
手里的这位姑娘,也是一个妹妹。她哥哥现在的心情,我相信你应该能体会。」
「放屁。」虽然这么吼着,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臂弯松开了一些。而那被劫持的
姑娘的呼吸马上便顺畅了不少。

  「怎么。」我保持着笑容,看着那双迷茫越来越多的眼睛:「你也是为了救
妹妹,别人也是为了救妹妹。你既然希望你自己的妹妹好好活下去,又为什么要
伤害别人的妹妹?」

  对方突然再次激动起来:「凭什么?啊?凭什么别人的妹妹都能好好活着,
我妹妹就要遭那种罪。你以为我没有想别的办法?什么红十字会,什么报纸电视
台……我腿都跑断了。……凭什么别人的妹妹能花几十万买个包,买双鞋,我妹
妹等钱救命都不行……来银行贷款也贷不到……穷人就该死?啊?就该死?我是
不在乎了,偷也好抢也好,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都要搞到钱给我妹治病……既然
没人管我妹的死活,我为什么管别人妹的死活?」

  我哈哈大笑起来:「偷也好抢也好,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都只能把你变成罪
犯,救不了你妹。你杀不杀别人的妹妹,你妹妹都还是会死。」

  「不会的!你给老子闭嘴!」嫌疑人尖叫着,把枪口指向了我。黑洞洞的枪
口剧烈颤抖着,却并不能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李长生……有一句话叫做,如果
生活逼迫得你走投无路,犯罪并不可耻。我不觉得你可耻。相反,我很佩服你,
为了妹妹这么不顾一切。但是,不管可不可耻,犯罪就是犯罪。从你开始犯罪的
那一刻,你自己其实也知道,这样是救不了你妹妹的。」

  「少给老子说教。」嫌疑人努力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额
头上的汗珠滚落。他拼命安慰着自己:「只要搞到了钱,就可以给我妹做手术,
怎么没用?你们这些警察,马上滚远一点……我把钱拿去交了治疗费,我自己自
首……不要逼我。」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抱歉。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哪个医院敢要
你抢来的钱?哪个医院还敢给你妹妹治病?」

  他当然已经知道这是事实,只是一直强行装作不知道而已。现在被我毫不留
情地戳穿,他眼中的每一根血丝中都流淌着绝望,正在拼命想迸出眼眶:「都是
你们这些王八蛋……」

  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要救妹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嫌疑人一下子僵住
了,虽然瞪着我,却掩饰不住凶恶和慌乱后的期待。

  我继续道:「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会这么做,毕竟实在是没办法了。但我
比你聪明,既然没有干净利落地得手,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会马上收手。这
事情肯定能上新闻,现在资讯发达,网上到处都传开了。只要上了新闻,妹妹的
治疗费就有着落——你明白吧?但是光有钱还不行,对吧?还要有骨髓。如果我
死了,我妹妹再去哪里找骨髓?所以我一定要保住我自己的命,绝对不能被警察
打死了。抢劫未遂,劫持人质也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再加上确实是事出有因,我
会争取法官的同情,轻判几年,努力改造。只有这样,将来我还有和我妹妹团聚
的那一天。只有这样,我和我妹妹将来还能继续好好生活在一起。」

  我看着嫌疑人,微笑道:「你是真的打算救你妹妹的话,知道该怎么做吧?」
嫌疑人浑身哆嗦着,语言也再难以保持平静:「你……你又保证不了能救我妹…
…就算我真的现在自首……你们还是不会管我妹……你们根本不懂……」我当机
立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向你保证,我会尽一切努力,解决
你妹妹的治疗费用。另外,」我注视着他,轻声道:「我当然懂。我曾经,也有
一个妹妹。」

             *** *** *** ***

  「斌子,过来,这是你妹。来见见。」我清楚地记得我刚上小学时的那个初
秋的黄昏,正在奶奶苦口婆心地劝说,或者哀求下心不在焉地写着作业。破旧的
家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父亲在门边气喘吁吁地放下扁担上挑着的一床千疮百
孔的被褥,和一只用铁丝扎起裂口的大编织袋,拍打着裤腿上的泥土,瓮声瓮气
地对我说道。

  但是我并没有马上去他身边。童年时我父亲的形象是那么模糊,以至于我至
今都无法清晰地回忆。我和他的感情不好,当然也不坏,只是一种冷淡。父亲这
个词对我来说,只是意味着一个一年,或者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的陌生人,每次
见面的时候会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零食,或者稀奇古怪的小玩具,仅此而已。

  至于我的母亲,我早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

  我的父母,在我记事以前,都是一座国营农场的职工。他们没有什么文化,
只会田头地里的劳作。他们其实就是彻头彻尾的农民,和我的祖祖辈辈一样。只
是在曾经的某个时期,有一部分农民响应一个伟大的号召,交出了自己的土地,
开始为国家而耕种。

  当然,那段时间内,他们的身份曾经让无数普通农民羡慕不已。毕竟是拿工
资,分房子的工人。可惜在我刚刚出生以及那之前的岁月,这整个国家都一直贫
困而且匮乏,父母作为实际上的农民,工资微薄,仅够一家人糊口。至于住房,
也只有一大排集体宿舍中的一间。

  而我这代人,生在这个国家开始尝试摆脱贫穷的年代。一位老人在遥远的南
方画完一个圈之后,无数人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

  国营农场作为历史的产物已经非常落后,和无数的国有或者集体单位一样,
在那之后终于走到了使命的尽头。相比真正的国企工人,下岗的时候多少还能拿
些补偿,我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农场被附近镇上领导的亲戚承包,他们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而我的父母
则成为了没有土地的农民。直至今日,农民至少都会得到最低标准的土地,而他
们却连一块宅基地都没有。因为他们的官方身份是下岗职工。

  他们被抛弃在历史和未来的夹缝当中,工人和农民的夹缝当中,城市和乡村
的夹缝之中,找不到容身之处。最后,父母只能带着年幼的我和年迈的奶奶,在
农场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间主人前去城市定居而空下来的旧瓦房,然后一起出门
打零工。

  于是在我人生最初的记忆中,父母就成了天边的候鸟。每年春天,他们从海
南岛开始,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北,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播种。每年秋天,他们
从大兴安岭开始,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南,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收获。

  他们默默地接受了命运,在星辰和风霜之中挣回一份微薄的收入。运气好的
话,他们每年会回来过年,而我记得曾经有整整三年没有见过父亲。

  「斌子。」父亲再次呼唤趴在那只编织袋上,正在徒劳地翻找的我:「这是
你妹妹。」

  其实从父亲进门的时候开始,我就听到了一阵以前没有听过的歌声。那声音
微弱却清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我至今难以忘记: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但我却并没有理睬
父亲的话,也没有在意那个声音。当我那一次没有在破烂的编织袋中找到想要的
东西的时候,马上就失望地哭喊起来:「爸,你没给我买糖。」

  父亲无可奈何,转身对身后低头道:「心儿,来见见你哥。」他的腿后终于
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小的脸蛋干净而稚嫩,细而且黄的头发扎成一只歪歪斜
斜的冲天辫,戴着一朵野花。她那么小,像是一只花栗鼠或者刚破壳的小鸟,只
有一双眼睛大而且圆,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而清澈,在黄昏时分那昏暗破旧的堂
屋里流淌着唯一一抹鲜活的色彩。

  这小小的东西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裤管,缩成一团,另一只手中抱着一
只新的小布熊。年幼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她这辈子仅有的一件玩具,而是想到父
亲不给我买却给她买,大哭起来。

  父亲对那小东西轻声道:「心儿,这是你哥哥,杨一斌。」接着看了正在打
滚耍赖的我一眼,有些恼怒地喝道:「斌子!起来!你现在是哥,还这样耍赖,
像什么样子!」

  我不肯罢休:「我不管,我不当哥哥。你带她走,我不要妹妹。你给我买吃
的。买玩具。哇哇——」

  小东西听到我的话,似乎有些恐惧地缩了缩,但接着又勇敢地从父亲腿后走
出来,向着我走了几步,把手中的小布熊递过来,伴随着清脆而稚嫩的声音:

  「哥哥,我叫杨一心,今年五岁,是你妹妹。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你别哭,
我的玩具给你。」

  我一把抓住小布熊丢到屋角,叫得更凶:「我不是女的,不要玩洋娃娃。我
要玩枪。爸,你说了今年给我买个警察的大盖帽的。哇。」小东西看着屋角的小
布熊,小小的脸蛋上满是难过,大大的眼睛里则漫起一层水光。但她没有哭,只
是吸了吸鼻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两只棒棒糖:「哥哥,你不玩玩具,那我的棒棒
糖给你吃。」

  有了两个棒棒糖,总算聊胜于无。我一边干嚎,一边抢走小东西手里的糖,
飞快地把其中一颗塞进嘴里。然后一边享受着甘甜,一边时不时地假哭两声。

  「斌子,你和心儿一人一个,怎么两个都抢走了?」父亲皱着眉头,很是生
气,看来好像打算拿走另一颗。但小东西却笑了。她高兴地拉住父亲的衣角:

  「爸爸,我买了玩具,零食给哥哥吃吧。」

  对,就是这么个理。我松了口气,但仍然像领地被侵犯的猫儿一样,仇视地
看着小东西。年幼的我那时候只想到一件事:如果有了妹妹,我的零食,玩具,
以及父亲那少得可怜的宠爱都会被分去一半。

  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马上就把她当成了敌人。

  让我高兴的是,一直溺爱我的奶奶也站在我这边。那个小东西刚刚从屋角捡
回小布熊,奶奶就脚步蹒跚地从里屋走出来,同时尖声叫喊道:「国子!你怎么
真把这晦气货带回来?啊?你还嫌不够倒霉啊?带个扫把星回来?快把她赶走!
谁生的谁养去!」

  小小的身子僵硬在屋角,转过身瑟缩着看向奶奶。小小的脸上都是恐惧,艰
难地对着奶奶努力地笑着:「奶奶……」

  「滚,滚,我不是你奶奶。」奶奶抄起一把扫帚,愤怒地敲打着门框:「滚
回去找你那婊子娘去。找你那野爹去。」

  大而且亮的眼睛再一次弥漫着水光,清脆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倔强:「奶奶,
妈妈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你别骂她。」「好了!」父亲一声怒吼,
黝黑而疲惫的面颊堆积着痛苦:「娘,桂花人都不在了,她怎么办?」

  「她怎么办管我们什么事?她有爹!」奶奶气得浑身哆嗦:「你再老实也不
能老实得这样,这种野娃娃也养?」

  爹痛苦地揪着头发,声音像是胸腔中有什么正在一根根断裂:「娘,你别说
了。桂花是大着肚子跟别人走的,这就是我自己姑娘。你也晓得,我不能不认。

  现在桂花不在了,她那后爹能养她?我没本事,但自己姑娘,就不能看着她
挨饿受冻没人要。接回来给她一口饭吃,拉扯她长大,也算是我当爹的一场,对
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奶奶也哭了起来:「老天爷哟。我们杨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国子,你要是
带个儿子回来,娘一句话都不说。你现在带个赔钱货回来,养个十几二十年又是
给了别人,你这是何苦哟,何苦哟……」

  年幼的我只是开心地吃着棒棒糖,好奇地看着哭泣的奶奶和痛苦的父亲,没
有意识到我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

  就在我七岁的那个秋天,我失去了本来就全无记忆的母亲,却突然间有了一
个名为妹妹的小东西闯入了我的生命。

                第二节

  回到分局,刚进门的我被同事们的欢迎和赞赏所淹没:「杨队!你刚才可真
是帅呆了。」

  「大斌拼命三郎的外号果然是名不虚传。」

  「以前我还觉着,杨一斌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副队长我还不服气,现在我算是
服了。」

  「杨哥,这次又要立功了吧?」

  身为警察,能顺利解决这么一个恶性案件总是会心情愉悦,而且自豪。我一
边笑容满面地和同事们击掌,打招呼,开玩笑,一边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但
我还没来得及脱下防弹衣,电话就响了。

  「李局,怎么了?是有什么意外?」我接通电话,马上毕恭毕敬地问道。

  副局长的声音有些复杂,有担忧,有恼火,有无奈,当然更多的是责备:

  「小杨,你又瞎胡闹。刚才那种情况,你怎么能那样处置?完全是置自己的
安全于不顾!万一嫌疑人真的朝你开枪了,他可是退伍军人,要击中你轻而易举!
我们培养你不容易,你怎么能这么胡来?那么拼命干什么?这种时候学学小顾小
张他们不行么?」

  虽然是责备,但我明白李局是为了我好。我这么个出生在农村,早已孑然一
身的,没有关系,没有路子,没有人脉,没有后台,甚至没有钱送礼也根本没打
算钻营的普通刑警,能年纪轻轻地当上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副队长,完全出乎我
自己的预料。而打来电话的李局就在其中出了最大的力,说我是他提拔起来的一
点都不为过。现在他责备我,当然是因为不希望自己有意提拔的年轻人出什么意
外,能一直作为他自己的势力为他所用。

  我和李局也算是熟,并不拘束,嬉皮笑脸地回答道:「李局,不是你说,刑
警队的总要一个不怕死,肯吃苦,能背锅的副队长来干这些事,我才有机会么。
这时候顾队他们缩了,我当然不能缩。」

  李局嗨了一声,一时有些无语。因为我刚当上副队长的时候自己都不敢信,
跑去问李局的时候,他坦率地告诉我:「是,你们刑警队那些队长副队长都是有
关系的,你没有。但是他们正因为有关系,所以有很多案子就会互相推脱……像
抓毒贩,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这些案子都没人愿意接……真要直接安排吧,
像顾厅长就给我们交代过,不要让小顾去办那些有危险的案子……所以我们也很
头疼。总之,小杨啊,刑警队总是要一个肯办这些案子的副队长。局里领导都看
中你肯拼命,能吃苦。还有,说难听点,就因为你没有背景,所以安排你去办这
些案子也不怕得罪人,就算你办案的时候出了事,也不怕没办法交代……必要的
时候还可以让你背黑锅。」

  虽然是赤裸裸的现实,但我很感谢李局的坦诚解释,也很感谢有这个机会。

  不然以我这样的条件,在基层干一辈子普通民警那是太正常不过了。区公安
分局刑警队副队长?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只有肯拼命肯吃苦的优势,所以,这些案子我从来不躲。刚才的抢劫案,
不但自己有危险,而且稍微处置不当,就有可能造成人质或者无关人员伤亡之类
的严重后果,要负责任。其他的队长副队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我毫不犹豫
地赶到了现场,并且,不管怎么说,结局相当完美。

  「再拼命也要有个限度。」李局仍然很不高兴:「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命
去赌。刚才我给你要了狙击手,你怎么不用?」我只能耐心解释道:「李局,我
知道的。刚才我也是确定了没有危险才那样处置的。」

  李局提高了声音:「你确定没有危险?」

  我赶紧赔笑:「嘿嘿,是啊。那个李长生做这些事情,其实也都是为了给他
妹治病。我观察了一会,注意到他没有失去理智,只是慌乱而已。他其实明白,
要是真开枪打了我,他妹妹肯定没希望了。他自己估计是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绝
对不会放弃他妹。我知道他的心理,知道自己肯定没危险的。」李局半晌之后才
叹了口气:「该怎么说你好呢。」我只是嘿嘿讪笑,岔开了话题:「他也不是什
么亡命之徒,也是生活所迫,没办法……那个,李局,我和他保证想办法解决他
妹的治病费用……」

  李局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小杨啊,你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么?他确实是没
办法没错,但要是都这样,以后谁家人得了病,都去抢银行,逼我们警察给治病
了……这种处理方法后患无穷,不值得提倡啊。」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像李
长生那样,因为走投无路就去犯罪,就去伤害无辜者当然不值得提倡,但社会既
然把其中的个体逼迫到这种地步,社会既然不给他们选择其他办法的机会,社会
就理当付出代价。

  如果我是李长生,我恐怕真的也会这么做,甚至作出更加过激的行为。

  但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和李局辩解这些事情。李局见我不说话,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小杨,是我啰嗦了。当时那么危急的情况,还要你想到这些东
西,也太勉为其难了。是我吹毛求疵,哈哈。你处理得很出色,等着总局表彰吧。」
「谢谢李局。」我赶紧笑道,但心里仍然记挂那家伙的妹妹。李局倒也不等我再
问,主动道:「我知道你说一不二,答应了的事说什么也要做到。我们要是不管,
你怕是得自己掏腰包,到处想办法给他妹妹治病吧?行了行了,黄局在开记者会,
刚刚特意提了这事,已经上新闻了。听说马上就有了两笔社会捐款,他妹那医院
现在也主动答应先帮她治病,费用以后再说。」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局显然是听到了,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我答应一声,挂断了电话。

  片刻之后,我便离开办公室,准备下班。刚走到电梯门口,就有一名小女警
急匆匆地跑来,看到我之后远远地喊道:「杨队,杨队,等等。」我停下脚步。
小女警跑到我面前,一边喘气一边道:「杨队,我们顾队叫我来请你帮个忙……」

  我不由得满心疑惑:「你们顾队不是刚刚把李长生抢去审了嘛?」小女警看
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那家伙什么都不说,一直吵着问他妹妹怎么样了,
一会又吵着要见你……我们顾队没办法,打你电话又打不通,就叫我来找。」

  「我刚才在和李局通话。」我转身迈步:「走吧,去审讯室。」很快我就来
到了审讯室门口,远远地看到同事顾副队长正在门外一边转圈,一边烦躁地抽烟。
看到我之后他马上大步迎了上来,一边掏烟一边喊道:「哎呀杨哥,你可来了。」

  这家伙其实并不讨厌。他年纪甚至比我还小三岁,没满二十六。身材微胖,
圆圆的脸白里透红,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整个人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刑警队长该
有的凌厉气势,甚至多少有些娘气。但这家伙脾气挺好,虽然大伯是省公安厅的
副厅长,一家都是市公安系统的领导,但自己却没有仗着出身高高在上,从来不
仗势欺人,也没什么架子。和我们这些同事都玩得来,说话也尊重人。要说缺点
倒也不是没有,怕死,又喜欢出风头,不过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围之内。

  我不讨厌他。虽然说不上巴结他,但能和他交个朋友当然是求之不得。我们
分局刑警队就我和他两个没到三十岁的副队长,年纪差不多,经常一起喝点小酒
什么的。这次他抢着要去审李长生,我也没觉得被蹭功心里不高兴。这么大的案
子,肯定不能我一个人把功劳都揽了,要知道怎么做人。如果是他分了功劳,那
当然对我有好处。

  不过这家伙还是给我找上麻烦了。我一边点燃他递过来的香烟,一边嘲笑:

  「你刚才不是叫着肯定能搞定,让我休息去么。」这家伙脾气好,嘿嘿笑道:
「看到你你那么出风头,我也想装个逼嘛。现在是装逼不成反被日,没办法,还
是得杨哥帮个忙了。」我装腔作势:「看哥的。开门。」

  审讯室的门被一边的刑警推开,我走进室内,在李长生面前坐下。刺眼的灯
光直接落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层苍白的皮肤。他一见到我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把他束缚在椅子上的手铐和脚镣马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平静地说道:「李长生,你妹妹住的医院,已经同
意先给她治病,费用以后再说。如果你想早点开始骨髓移植手术,那就快点交代
问题,我们也好安排,对吧?——好了,枪是哪里来的?」面孔苍白的男子浑身
颤抖着,亮晶晶的泪水成串地滚过他消瘦的面颊。

  只要撬开了心防,审讯工作都会变得很轻松。仅仅半小时之后,我和顾队先
后站起来。顾队板着脸:「李长生,初审就先到这里。」李长生却不像别的犯人
那样迫不及待地起身,哀求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逡巡。我叹了口气,微笑道:
「好了,你也先休息。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看看能不能申请让你妹妹来看看你。」

  「多谢领导。」他这才站起来,被两名刑警押着,离开了审讯室。

  而顾队兴奋不已,一拍那叠笔录,然后笑道:「杨哥你真行。走,我请客,
我们喝一杯去。你说吧,去哪。」

  既然帮了他的忙,喝他一杯酒那是必须的。我不客气地笑道:「这次你就出
点血吧,锦荣记。」

  「好哇。」我们一起走出分局大楼,一边走顾队一边还问道:「杨队,你对
李长生心理把握的很准啊。三句两句就让他招了。」现在是私人时间,吹吹牛也
没什么,我装逼道:「其实也很简单,你代入他的立场和角度,想象自己如果是
一个哥哥,会怎么保护自己的妹妹就行了。」

  顾队摇头:「我家就我一个,想不出来。呐,杨哥,我记得你也是一个人?
你怎么会把握那种心理的?」

  「我怎么会?」我一时有些发愣。记忆的潮水汹涌地扑面而来,我才发现,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理解怎么保护妹妹的。

             *** *** *** ***

  「你这个扫把星。晦气货!」小小的身体在奶奶的怒骂声中瑟瑟发抖,像是
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树叶。但她的脑袋抬起来之后,稚气的脸蛋上那双大而且亮
的眼睛却带着勇敢和倔强:「奶奶,我不是故意的。」「还犟嘴!还犟嘴!」奶
奶满头的白发根根飞散开,像一只炸了毛的老猫一般,突然伸手抓住那颗小小的
脑袋上,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人帮她扎起来过的,乱糟糟的头发。小小的身体像
一块破布一样被提起来,然后粗暴地按倒在桌子边的地上,几块打破的碎碗边。

  接着,扫帚就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护着脑袋的小手纤细瘦弱,如同秋日
的芦苇,很快就肿起一道道青色和红色。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转动着泪花,但小东西仍然没有哭,而是努力辩解:

  「奶奶。奶奶。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不会打破了。别打我,疼…
…」奶奶那时候已经很老了吧?枯瘦的手臂挥舞扫帚的频率很快就慢了下来,骂
声也逐渐失去了气势。年幼的我那时候心中却只有对这个名叫妹妹的小东西的仇
恨,仇恨她抢走我的零食和玩具。所以,我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放过她。我故作愤
怒地喊道:「奶奶,她就是故意打破我的碗的!她是不愿意给我洗碗!」

  「哎哟喂——果然不是好东西——」奶奶果然再次加大了挥舞扫帚的力度,
骂声也再次带上了愤怒:「小小年纪就会起坏心思了喂——」这已经不记得是小
东西第几次挨打了。她是每天都会挨打?还是隔天才会挨打?我得意洋洋地看着
小小的身体被打得缩成一团,剧烈地摇晃,颤抖,但一直在努力向我投来倔强的
目光。

  大而且亮的眼睛带着失望和悲伤,一直追逐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追问我为什
么要冤枉她。我本能地觉得难以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视,在奶奶再次停手的
时候,终于没有再次火上浇油,撺掇她继续。

  「还装死呐?还不快去把碗洗了!要是再敢打破,我打断你的腿。」奶奶弯
着腰,气喘吁吁拄着扫帚骂道:「你哥的衣服也不收!养着你吃干饭么?」小东
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端着我们的碗筷,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看
着她瘦小的背影,第一次看到她挨打的时候不觉得像以前那么高兴。

  我大概是厌倦了。

  我的确是厌倦了。虽然年幼的我缺乏父母的管教,被奶奶溺爱得娇纵自私,
横蛮无理,但孩子总有些单纯和善良。

  对小东西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化,我逐渐习惯了身边多一个人一
起生活。看得小东西挨打挨骂多了之后,我也似乎忘了再敌视她。我对她的感觉
逐渐从敌视变成了漠视,不讨厌也不喜欢,每次奶奶打骂她的时候,不撺掇却也
与我无关。

  但小东西却不这么想。她很快就感觉到我的态度变化,在她小小的心里,或
许不打骂她,就是对她好吧。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在那之前她或许从没有体验
过人和人之间的温情。她身边的每个人,她认识和了解的每个人,给她的都是白
眼,冷漠,嫌弃和暴力。

  我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只是因为我那时也还小,还没有学会像大人那么
无耻而残忍地对待一个孩子。

  所以,在那之后不记得又过了多久的一天下午,当我放学之后,第一次惊讶
地在村口看到了那瘦小却轻灵的身影。

  「哥哥。」小东西欢快地向我跑来,破旧的裙摆摇曳出轻盈的步伐。金色的
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里流淌着美丽的晚霞。

  我没有理她。但小东西却不以为意,一直跑到我身边,快活地叫着:「哥哥
放学了。」我继续向前走,小东西紧紧跟在身后,像一条小尾巴:「哥哥,上学
是什么样的?」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不干活,跑出来玩,奶奶会打你的。」但小东西
笑着回答道:「我干完活了呀。」她一个一个地屈起纤细的手指:

  「衣服,收了,叠好了。地扫了。晚上的菜也洗好了……」她突然绕到我身
前,又大又圆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我:「哥哥,给我说上学是什么样的,
好不好?」

  在那个时候,我年幼的心里满是优越感,因为我可以上学,她却不能。所以
我第一次没有拒绝她的请求,仰着鼻子,得意洋洋地笑道:「上学,就是很多小
朋友在一个房子里坐着,听老师教我们写字,算数,画画……」从第二天开始,
每天早上,小东西都会一直跟着我跑到村口,才恋恋不舍地和我分开。

  而每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她都会在村口等着我,一看到我就跑上前来,
认真地听我讲学校里的故事。我迅速习惯了这种变化,或许因为年幼的我心里其
实也非常寂寞。我已经没有了母亲,父亲也和没有差不多。老眼昏花而且耳朵不
灵的奶奶是没办法听我说学校里的事情的。所以,我没有发现,每天和小东西讲
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其实非常快活。

  当人习惯了某一样东西的时候,再突然失去就会感到难以接受。这样每天放
学后被小东西在村口接着,两人一起回家的日子持续了我也记不清楚多久,某天
我因为调皮而被老师惩罚,留在学校抄书。当我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回家的时候,
天色已经是薄暮。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拼命加快脚步,但当我回到村口时,却没有看到那已经熟
悉的,瘦小而轻灵的身影。她是没有来?还是已经等了太久,回去了?我感到失
望而烦躁,很不高兴,无精打采地走向自己家中。而当我走过村口边一栋主人移
居镇上而被废弃的,不知道多大年纪的土坯房时,听到屋后有孩子们的叫喊声。

  「打。打。」

  「这个野丫头。」

  「你没爸爸,没妈妈,没人要。」

  「她奶奶才不管她,打,没事。」

  那个时候还不是每个农村孩子都有机会念书,而且,接触幼儿园这种学龄前
教育机构的农村孩子更是凤毛麟角。我听出了是村里几个孩子的声音,大部分都
是我的同龄人。我们曾经是亲密的玩伴,但在我开始上学之后他们却没有之后,
和他们就没有多少在一起玩的机会了。

  听声音,他们似乎在玩着什么有趣的游戏。如果是往日,我肯定会马上加入
他们。但今天我却兴致全无,一直在想着小东西为什么没有去接我。所以我懒洋
洋便要走开,刚刚迈出脚步,却听见那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我不是野孩子。
我有哥哥。我哥哥是小学生,最厉害了。」

  为什么小东西会在这里?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转过屋角。马上
看到在破屋后杂草丛生的荒地里看到了那群孩子。他们围成一圈,中心的草丛里
蜷缩着那个我熟悉的瘦小的身体。孩子们时不时踢她一脚,打她一下,或者抓起
泥土扔到她身上。

  小东西又挨打了。我已经习惯了小东西挨打,奶奶在我面前打她的时候,我
虽然不再火上浇油,却也视若无睹,不会当一回事。但这次我却感到非常烦躁,
焦虑,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就大声叫道:「你们干嘛打她。」孩子们纷纷回身,
看着我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有敌意。他们的回答也很不友好:「哟,是斌子
啊。」

  「你不去上学,来这里干什么。」

  「哼,上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知道上学不好玩。斌子上学了,还不是要
来找我们玩。」

  他们的敌意有一部分是我自找的。当我开始上学之后,马上在不能上学的小
伙伴们面前开始展示自己的优越感。这很正常,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哪里懂什么
人情世故呢?有了优越感当然会马上表现出来,会嘲讽和鄙视别人,那么,就理
所当然地会招来敌视和报复。

  「我想起来了。」一个孩子阴阳怪气地笑着:「这野丫头是斌子的媳妇。东
子,你爹不是也给你买了个女娃娃做媳妇吗?」「我才不要那个丑八怪做媳妇呢。」

  「斌子这媳妇还蛮好看的。斌子,你心疼媳妇了?哈哈。」这样的嘲笑让我
难以招架,那个年纪的孩子总是虚荣,好胜而且爱面子的。

  所以我没好气地喊道:「什么好看,她才不是我媳妇。」「既然不是你媳妇,
我们打她管你什么事。」孩子们纷纷回过头去,继续,不,更加起劲的打着小东
西。从人缝之间我看到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向我投来恳求的目光,但大概是因为
我刚才的话,她没敢叫我,而是抱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没有哭,只是小声唱
着:「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

  这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歌声,在此刻听起来却格外刺耳。我终于无法再
这样事不关己地旁观下去,冲向人群大喊道:「喂,不许打她。」「干什么。她
又不是你媳妇。」为首的那个比我还大一些的孩子凶巴巴地看着我。我有些恐惧,
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但目光无意间扫到地上的小东西,她正在发着抖,像是
被一群猫逼在墙角的,浑身湿透的老鼠,眼巴巴地看着我,却仍然不敢叫我。

  所谓的赤子之心,大概就是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
么不该做,而不去想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也只是强烈地感到要做什么,而不
知道为什么。我吞了口口水,虽然心里发慌,但还是硬着头皮喊道:「她是我妹
妹。不许你们打她。」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像是有什么被突然点亮了一样,弯成了欢喜的月牙。

  她一下子在地上坐了起来,仰着精致却带着伤痕和污垢的小脸,小巧的鼻尖
抽动着,娟秀的小嘴激动地颤抖,骄傲地喊道:「哥哥!这是我哥哥,他是小学
生!最厉害了。」

  我大概知道小东西为什么挨打了。她一定是在村口等我的时候被这些野小子
注意到,问她在干什么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关于我的骄傲。但那些孩子
也是可怜的没有机会念书的孩子,他们恐怕无法忍受一个小姑娘,骄傲地说着她
的哥哥在上学吧。

  果然,小东西的话一下子戳到了那个大孩子,他粗暴地踢了她一脚,然后恶
狠狠地伸手抓住我的衣领:「上学了不起啊?小学生了不起啊?看我把你哥也揍
扁了。」

  看着小东西又一次被他踢得跌倒在草丛里,我突然觉得极度的愤怒。在那个
时候,我不肯承认自己的愤怒是因为看到妹妹挨打,而认为那是因为他无视我的
警告,让我丢了面子。我也凶狠地喊叫起来,抓住他的衣领:「我说了不许打她!」

  我们马上扭打在一起。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打架,当然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我们尖叫着在别的孩
子的尖叫声中互相撕扯,用指甲抓对方的脸,拉对方的头发,咬,在地上滚来滚
去。我不记得这次打架谁赢了,我好像没占到什么便宜,不过也没有吃什么亏。

  最后我们打累了,便开始互相吐口水,问候对方的长辈,气宇轩昂地让对方
等着,表示明天一定要打死对方。直到天色全黑,围观的孩子们当中有一个听到
家人愤怒而焦急的叫喊,终于离开现场之后,那个大孩子才擦着脏得不成样子的
脸,一边向后走一边愤怒地对我叫道:「我明天开着坦克,把你家炸平,炸死你
二十四代祖爷爷。」

  我不甘示弱:「我明天开着飞机,把你的坦克打烂,把你二十五代祖爷爷和
祖奶奶打死。」

  其实他们早就死了。但孩子骂架都是这样,从父母开始一层层加码,谁也不
肯嘴上吃亏。我们骂骂咧咧地后退,各自回家。而这一次和以前不同,当我离开
战场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像一只在夜色下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发出细细碎碎的声
音追着我,细声细气地喊着:「哥哥。哥哥。」她的一头又细又软的黄毛儿已经
乱成一团,间着泥土。身上衣服的每一根线也沾着泥土,秀气的小脸则变得和猫
儿一样。但她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在夜色下清清楚楚地闪烁着欢喜,柔软的声音
也带着说不出的高兴。

  我和别人打架,她竟然还高兴。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是为什么打架的:就
是为了这个小东西。这让我有些莫名的生气,不,与其说生气,还不如说不愿意
承认这一点,或者想不通也不能接受自己这么做,恶狠狠地向小东西吼叫起来:

  「干什么。我不是你哥哥。」

  小东西愣了一愣,但随即继续追上我,拉着我的衣袖,大眼睛笑得弯弯的:

  「哥哥,你刚才说的,我是你妹妹。」

  我想起刚才确实说了这句话,一时无言以对。正想嘴硬反驳两句的时候,小
东西笑盈盈地继续说着:「我就知道,哥哥会保护我的。哥哥最厉害了。」「嘿
嘿。嘿嘿。」我一时忘了反驳,对一个刚打完架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话总是能满
足虚荣心和好胜心。而她那又崇拜又感激地看着我的样子更是让年幼的我觉得有
些飘飘然。于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允许了她拉着我的衣袖回家。

  奶奶佝偻的身影正在门前张望,当她看到我们两个之后,马上颤巍巍地跑了
过来,一看之下便又生气又心疼地叫着:「斌子,娃啊,怎么又打架……哎哟,
哪儿伤到了没有?奶奶看看……哎哟,哎哟……手上都破皮了……你这晦气货!
看你这样子!衣服都弄破……我打断你的腿……」

  小东西恐惧地看着奶奶抄起扫帚,不由自主地便往我身后躲。而我大概是因
为刚刚打过一架,对暴力暂时有些厌倦,便懒洋洋地对举起扫帚,想从我身后揪
出小东西的奶奶喊道:「是我和阿旺他们打架,心儿帮我打的。」奶奶有些尴尬
地举着扫帚,片刻之后,终于慢慢地垂下去了,但嘴里仍然碎碎地念叨着:「还
知道护着你哥……算是没白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水给你哥洗脸!」

  小东西知道自己不会挨打了,赶紧从我身后钻出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
后跑向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看着,心里竟然会那么舒服。片刻之后,她断
断续续地唱着狐狸抓住了我,吃力地端着半脸盆水出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
道:「哥哥,洗脸。」

  我胡乱擦了擦脸,然后开始洗打架时弄得脏兮兮的手。手放进水中时指节一
阵刺痛,仔细看时才发现有两处擦破皮。这种小伤对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当然不值
一提,我随便洗了洗,便提起双手。但小东西却看着那伤口,关心地问道:「哥
哥,疼不疼。」

  我皱了皱鼻子,摆出一副自己想象中的男子汉气概:「哼,我不怕疼。」但
是小东西却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哥哥,我给你吹。」说完就嘟起淡红秀气
的小嘴,轻轻地吹着我的伤口。

  在我记忆中,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温柔的对我。奶奶的溺爱,和早已模糊
的母亲的疼爱,似乎都和这一次有所不同。我注视着小东西认真的小脸,突然觉
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片刻之后,小东西抬起黑而且亮的大眼睛,询问地看着我。我突然有些不好
意思,可是,她小嘴里吹出来的温暖,湿润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手,好像真的很
舒服,让我一时又舍不得叫她停下。慌乱之间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才唱的是
什么歌?」

  小东西开心地笑了:「是妈妈教给我唱的。哥哥要听吗?是哥哥和妹妹一起
唱的歌哦。」

  「哦。」我随口答应一声,小东西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妹妹先唱:好哥
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
跑回了它的窝。然后,哥哥唱:妹啊妹啊你别怕,哥哥这就赶来啦。打败狐狸和
豺狼,带着妹妹回到家。……哥哥,你唱。」

  我不好意思唱这种幼稚的儿歌,用力摇头。小东西也不勉强,却开开心心地
一直唱着,几乎唱了一夜。后来我懂事了,想起那一天的事情的时候才明白,她
为什么那么高兴。

  因为那天我第一次承认了她是我妹妹,而且保护了她。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哥哥,大概都是这样,在某一天,某一个瞬间,某一个场
景之下,因为某一个原因,突然之间心中的某个角落苏醒,开始保护自己的妹妹
吧。

                第三节

  「杨队,有人找。」伴随着一名同事的声音,我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房
间的,是昨夜那位文质彬彬的哥哥。而他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挑,青春靓丽的
姑娘。我仔细辨认,才认出她是昨夜被另一个哥哥劫持的那名人质。

  这位姑娘已经完全不是昨夜那披头散发,恐惧而痛苦的模样。看得出来她精
心打扮过一番,化着淡妆,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合身的红色连衣裙勾勒
出年轻身体充满活力的曲线,展示着城市女孩的青春靓丽。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哥哥手里捧着锦旗,上面的「人
民卫士」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妹妹手里则抱着一束鲜花,兄妹两人的目光都热烈
地落在我身上。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但今天还是有些奇怪。这是公安局,
我是警官,所以之前那些给我送锦旗、表感谢的人们不会像面前这位姑娘那样,
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好奇地看向她描着淡淡眼影的眼睛,试图寻找答案。但应该是刚刚修整过
而显得格外细长的睫毛下漂亮的眼睛除了感谢,还有着炽烈的,其他的含义。这
道目光让我心里咯噔一声,有些心虚地避开,看向那位满脸感激的哥哥。文质彬
彬的年轻人正走向我,诚恳而略带激动地道谢:「杨警官!昨天晚上真的是太感
谢您了。」

  「楚先生,楚小姐,你们好。请坐。请坐。」我其实已经开始习惯了接待这
样的人,毕竟我从事的职业决定了,我免不了经常救人于危难之中。

  哥哥没有坐,而是隔着我的办公桌,双手递过锦旗来:「杨警官,我知道你
们的规定,只能这样聊表感谢。」他的脸上浮现出后怕的表情:「实在是太感谢
您了。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您勇敢果断,我妹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说完便回身
看着那漂亮的姑娘:「小奕,不是你吵着要来感谢杨警官吗?还愣着干什么?」
一直注视着我的姑娘款款走到我面前,递上花束,动作优雅而大方,声音则带着
一种奇怪的热烈:「杨警官,谢谢你。昨天晚上我吓坏了,还以为会死呢。

  谢谢你救了我。「说完就和哥哥一起庄重地鞠了一躬。

  我接过花束,放在锦旗旁边,平静地微笑道:「两位,不用放在心上。我是
警察,那样做是我的职责。何况就算不是我,我的同事也会那样做。——两位,
请坐吧。」

  兄妹两坐了下来。哥哥接过我用一次性纸杯倒给他的开水,转身便想递给妹
妹。但漂亮的姑娘却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没有接,而是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中更加奇怪,但还是为她倒了半杯开水。姑娘这才笑盈盈地接过去,一
边小口抿着,一边继续用热烈的目光看着我。

  还是哥哥的话打破了我的尴尬:「杨警官,职责归职责,但您表现出来的,
是超越职责的勇敢。昨天您赶到现场之前,您的同事没有任何人像您那样冒着自
身的危险去尝试救我妹妹,而是派出了狙击手,对吧?——我不是不信任专业人
员的能力,但是,狙击手开枪的话,我妹妹始终不能说绝对没有风险。」他说的
没错。绝大部分情况下狙击手都能准确地击中目标,但就在前不久,另一个城市
的同行在营救人质的时候出了岔子,狙击手的子弹同时穿过了罪犯和人质的身体。

  所以我微笑道:「很高兴我当时的处理方式带来了理想的结果。楚小姐没有
受伤吧?精神有没有受影响?为什么不多在医院观察几天?」

  哥哥看向妹妹,脸上浮现出一抹宠溺的笑容:「你看她这活蹦乱跳的样子,
就知道一点事都没有了。」

  姑娘不满地撅起动人的红唇,娇嗔道:「哥,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就会
读书,结果我被坏人抓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别人来救我。哼。哥哥最没
用了。」说着转向我,漂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还是杨警官才算男子汉。」

  哥哥被这样抢白两句,有些尴尬,皱着眉头道:「小奕。」我则赶紧笑道:
「哈哈,怎么会,你哥哥昨晚非常勇敢。如果没有我们这些警察,你哥哥肯定会
救你的。但是,我们毕竟才更专业,所以你哥哥才没有用武之地而已。」

  那位哥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而姑娘则看着我,用力点着头:「既然杨警官
说你勇敢,那就是真的。」

  哥哥气苦,瞪着妹妹说不出话来。妹妹则像是不知道一样,故意不看他,而
是只看着我。我赶紧转换话题:「两位感情真好。其实我也就是个大老粗,不像
两位,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两位都是从事科教工作的吧?」哥哥认真地回答道:
「哪里,我们也只是读了点书。杨警官真是开玩笑,您应该也是正规警察学校毕
业的吧?您这样都叫大老粗,那我们也和文盲差不了多少了。」说着便看向妹妹:
「我是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这家伙,在一家小学当老师。」他皱着眉头,叹气
道:「哪里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子。以后怕不是要误人子弟。」

  妹妹马上不满地娇嗔道:「哥,我讨厌你。你说了不在杨警官面前说我坏话
的。」

  哥哥瞪着她:「我又没有歪曲事实。你自己说是不是。小时候上学总逃学,
跑到我学校来找我玩。——哎哟。」

  不出所料,是妹妹踩了他一脚。妹妹生气地说道:「我还不是想和你上一个
学校嘛!」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我站楚小姐这边。妹妹想跟着哥哥一起上学,一
起玩,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 *** *** ***

  「哥哥,哥哥。」一阵惊雷滚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妹妹惊慌失措的叫喊:

  「我怕。」

  「真是胆小鬼。」我嘲笑着她:「打雷有什么好怕的。」「哥哥。」妹妹仍
然跑到我身边,捂着耳朵往我怀里钻:「哥哥。」我用力抱住了她,小小的,软
软的身体的颤抖在我怀里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这种感觉让我心情愉悦,但那时候,我大概并不是因为保护了妹妹而感到愉
悦,而是因为扮演了强者,满足了我那小小的虚荣心而感到愉悦。

  当然,抱着她本身也是很舒服的触感。温暖而细嫩的肌肤的接触让人本能地
感到舒适,虽然瘦小的她身上的骨头有些硌人,但我觉得偶尔这样抱着也不坏。

  从我承认她是我妹妹,允许她在别人面前说是我妹妹之后,我和她的感情迅
速变好了。几岁的小孩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芥蒂呢?更何况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
下的兄妹。我们没有父母的疼爱,奶奶更是对妹妹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即使吓得
发抖,妹妹也不敢找奶奶祈求保护。所以她就对我这个唯一对她表现出那么一点
点善意的哥哥变得格外的依恋。

  像现在这样害怕的时候,她也习惯了钻进我的怀里。

  「哥哥。」怀里的妹妹恢复了平静,仰起小脸儿看着我:「你说今天放学帮
我摘桑叶的。」

  我不好意思地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我刚才和海洋他们去抓鱼了。」
「那明天帮我摘?」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那时像大部分同龄的男孩一样,没有耐心,喜怒无常,一时觉得麻烦,便
懒洋洋地回答道:「你那几个蚕子,别养算了,反正也肯定养不活的。」「能养
活的。娟娟姐,慧姐她们都在养。」小手抓紧了我的衣服:「哥哥,你明天教给
我在哪里摘,我自己去摘,好么。」我当时满脑子只想着去玩我抓回来的几条小
鱼,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那你明天在抽水站那里等我,我放学了带你去摘。好
了,没有打雷了。」

  「好——」高兴的声音拖得很长。当我有些生气把一条被我折腾死的小鱼从
水盆中捞出来的时候,妹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那只小篮子,开心地喊着:「哥
哥,哥哥,你快来看,这个蚕子脱皮了。它们会长大的。」「心儿,我给你摘桑
叶回来了。」第二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但家里找不见妹妹,问奶奶后得到的回答也只是没好气的回答:「那个死丫
头,又出去疯去了!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我知道妹妹并不会自己跑出去疯,回答道:「她肯定是等我放学去了。我从
荷花塘那边回来的,没撞上。」说完就跑出了门。

  「斌子,天都黑了,管那死丫头干什么……来,先吃饭。趁着死丫头不在,
我给你拿猪油煎两个鸡蛋……」奶奶赶在身后叫我,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回来的
时候有妹妹的陪伴。没有看到她让我有些坐立不安,喊一声「等会再吃」,便跑
向了村口。

  「刚才太阳落山的时候看到她往抽水站那边走了。」村口也没有看到妹妹的
身影,听到两个玩耍的小姑娘的话之后,我才想起昨天叫她去那里等我,带她去
摘桑叶。

  这年纪的孩子大概都像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诺言,说过的话转身就忘到九
霄云外。

  无论那时的我有多么糟糕,但总还有着孩子该有的良知和单纯。说话不算话
是让人羞愧的行为,我自责地跑向抽水站的方向。

  天色已经全黑,妹妹在那里已经等久了吧。我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赶到了离
村子两里地的抽水站边。远远就能看到抽水站背后灌溉渠的堤上,两棵歪脖子老
柳树间聚集着一群大鹅。它们张开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嘎嘎嘎地围着那个我
已经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被围在堤边,后退一步就会滚进渠中。她剧烈地发着抖,但没有
哭,挥舞着小手拼命赶开伸向她的鹅嘴,小嘴里哆哆嗦嗦地叫着:「走、走开、
等下我哥哥来了,打扁你们。」

  这蠢丫头,怎么会惹上一群鹅的。虽然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我却迟疑着停住
了脚步。

  我不怕其他动物,什么牛羊,鸡狗,在我这么个农村野孩子面前都不是一合
之敌。在记忆中,只有大鹅才是我童年唯一的噩梦。这些家伙凶恶,脾气暴躁,
死缠烂打,更重要的是,它们成群结队。

  看着那一群大鹅,我曾经被它们咬肿,三天不能坐的屁股不由得一阵酸痛。

  在那个瞬间,怯懦的我有了悄悄丢下妹妹逃走的想法,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找
到了她,只要说没看到她,就没有责任了。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后退了两步,但
这时候妹妹像是为自己壮胆一样,结结巴巴地唱起她唯一会唱的那首儿歌:「好
哥哥,快救我……」

  我的脚步再也无法后退,片刻之后,我终于从路边捡起一根棍子,大叫着冲
上前去。

  一阵激战过后,我鼻青脸肿地拉着妹妹的手,落荒而逃。

  值得庆幸的是,大鹅不会像狗那样一直追。我们足足逃出了一里地,才气喘
吁吁地停下脚步。我一边呲牙咧嘴地擦着汗津津的脸上沾着的白色绒毛,一边迁
怒于两条细腿已经抖得站不稳的妹妹,吼道:「你这个蠢丫头,跑到那里去干什
么?」

  大大的眼睛在夜色下映照着前方村子的微光,满是茫然:「哥哥,是你叫我
在那里等你……」

  我当然知道。但被大鹅咬了好几口的我满肚子的火气:「等了我没来就回去
啊!那些鹅来了你还不跑!」我伸出手指,用力戳着她的额头:「你傻啊?」妹
妹瑟缩着,委屈地放低声音:「我要是走开了,哥哥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也不是真的对她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对自己生气。如果我说话算话,按时
去那里,带妹妹一起去摘桑叶的话,肯定就不会被大鹅咬了。但那时候的我哪里
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只知道自己很生气,气鼓鼓地转身走向村子:「回
去!以后不要跑到外面来等我了。」

  妹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小声说着:「我想和你一起玩。我不怕大鹅。」
「我上学,你不上学,怎么一起玩。」我没好气地回答道:「你又不能去学校。」

  妹妹马上回答道:「那我也上学!」

  我懒洋洋地回答道:「七岁才能上学。你还不到六岁呢,学校才不要你这样
的小不点。」

  「那等我七岁了,也和哥哥一起上学。」小手抓紧了我的衣角,我却只顾着
抚摸手臂上被大鹅拧出的肿块,漠不关心,不置可否。

  「你上什么学!」当我回到家时,正心疼地检查我身上的伤痕的奶奶,听到
妹妹的要求,更是怒不可遏:「害你哥被啄成这样,还上学!」妹妹的声音微弱
却倔强:「娟娟姐,慧姐她们都上学了。我也要上。」「你这个扫把星,还犟嘴。」
奶奶手里拿着热毛巾擦我的脸,顾不上打她:

  「哪里有钱给你上学?哪里有钱给你买笔买本子?你要上学,自己挣钱去!」
「好……」妹妹的声音那么坚决,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发现。

  第二天,妹妹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一个别人吃过的罐头瓶,洗得干干净净。

  我并没有在意她要干什么,直到几天后,她往罐头瓶里装进了几个硬币,我
才好奇地问道:「心儿,你怎么有钱的?」

  奶奶是从来不会给她一分钱的。所以我才会觉得惊讶。但是妹妹抱着亮晶晶
的罐头瓶,亮晶晶的眼睛里都是向往:「我今天在地里帮黄婶捉虫子,黄婶给我
糖吃,我不要,她问我要什么,我说要上学,要买笔和本子,黄婶就给了我两角
钱。」

  「哦。」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奶奶偶尔会给我一角两角零花钱,我不用在
这春夏之交的烈日下在地里捉虫子。看着那几个五分,一毛的硬币,我也不是太
看得上,懒洋洋地走开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只罐头瓶中的钱也逐渐多了起来。有一分两分也
有五分,有一毛,甚至两毛。而妹妹每次往里面放钱的时候,都会高高兴兴地告
诉我:「哥哥,哥哥,今天我帮坚哥爷爷捡了菜籽,他给了我一角钱买糖吃。」
「哥哥,今天我帮胡奶奶去镇上卖了西瓜。胡奶奶给了我两角钱。」「哥哥,今
天我帮黑子叔叔剥了莲子……」

  「今天我帮李婆婆扫了雪……」

  现在想起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能真的干什么活呢。不添乱就不错了。感
谢我那些善良的乡亲,让妹妹能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换回那些硬币和毛票,让她能
保持着自尊,而不是居高临下施舍她。

  「一共有三块两毛六分钱。」当我帮妹妹算清她有多少钱之后,突然意识到
这是一笔巨款。即使奶奶溺爱我,我也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么多钱。

  「谢谢哥哥。」妹妹小心翼翼地再把她的钱装进罐头瓶,稚嫩的小脸上却带
着忧愁:「我问过娟娟姐,她们说上学要十块钱。」她举起小手,弯着手指笨拙
地计算着:「一,二,三,还要一,二,三……七块钱……」我却不知出于什么
心理,大概有嫉妒,羡慕,惊讶,以及恶作剧,突然道:

  「心儿,你有那么多钱,可以去买很多零食吃。」妹妹用力摇头:「我不买,
我要留着和哥哥一起上学。」我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天放学后,我在村口对一如
既往地迎接我的妹妹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心儿,你看。」

  「这是什么?」妹妹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粗糙的小袋子,问道。

  「酸梅粉。没吃过吧。」我打开袋子,拈出那只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塑料
小勺,舀出一勺灰色的粉末,一股酸甜的气息马上就弥漫开来。

  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我,吞着口水。今天我别有用心,所以表现得格外大方:

  「来,给你吃一口。」

  当我把勺子里的酸梅粉倒进妹妹像雏鸟一样张着的小嘴之后,我清楚地看见
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惊奇。这绝对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零食,我
得意洋洋地看着她,良久之后,妹妹才结结巴巴地说着:「真,真好吃……」
「好吃吧。」我嘿嘿笑着,再次舀起一勺:「来。」「哥哥,你吃。」妹妹并没
有忘记谦让。

  于是,我们便凑在一起,头挨着头地吃了起来。然而这一包酸梅粉实在是没
多少分量,几口之后,我把袋子里最后一点粉末倒进嘴里,然后大方地把勺子递
给妹妹:「勺子给你舔。」

  看着妹妹意犹未尽地舔着小勺子,把红色的塑料边缘舔得发白,我笑嘻嘻地
放出了心底的小恶魔:「心儿,好吃吧,还想不想吃。」「啾。」妹妹眼巴巴地
看着我:「想吃。」

  「想吃很容易。」我见妹妹上钩,坏笑着继续引诱她:「我们学校门口可以
买,五分钱一包。」

  大而且亮的的火苗一下子暗淡下去:「我没有钱。」我故作惊讶:「胡说,
你不是有三块多钱吗?可以买几十包,买一大堆,还有鱼皮花生,还有泡泡糖…
…」

  妹妹仰着小脸,奇怪地看着我:「那个钱,要留着和哥哥一起上学的。不能
买零食。」

  我完全不觉得她上不上学有什么重要的,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你少买
一点,就可以了嘛。」

  「不行。」妹妹流着口水,但仍然坚决地摇头:「上学的钱还不够呢。」我
有些生气:「反正你也存不够的。不如买零食吃算了。」「会存够的。」妹妹丝
毫不肯让步。我有些沮丧,无可奈何地走向家中:

  「随便你。」

  妹妹咬着那个小勺,跟着我回到了家中。没有成功诱惑她买零食的我则心里
很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我其实也不是想妹妹买零食给我吃,而只是看那
些钱不顺眼而已。

  孩子们总是这样。他们只看得见别人有什么而自己没有什么,却不会去想为
什么。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妹妹有很多钱,而我没有,丝毫也没有想过她为了攒
这些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满脑子都是嫉妒,整天想着,她要是没有那
么多钱就好了。但无论我怎么诱惑,妹妹却总是不为所动。

  「我要留着那些钱,和哥哥一起上学。」每次这么说的时候,稚嫩的脸上总
是带着和年龄绝对不符的坚决。

  那个罐头瓶逐渐变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而且越来越大。

  「哥哥,我今天去山上采了竹笋。」

  「哥哥,我帮老顺伯伯放了鸭子。」

  「哥哥,镇上今天拆房子,我去捡了废铁卖。」「哥哥……」

  伴随着每一次这样笑容满面的讲述,那双伤痕越来越多的小手总是会把一些
亮晶晶的硬币或者皱巴巴的纸币投进罐头瓶里。罐头瓶逐渐满了,沉甸甸的,小
小的妹妹抱着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大,很吃力,也让我心中那团火苗越来越烈。

  又是一个夏天到了。妹妹存了一年的钱,但仍然不够。毕竟她只是个六七岁
的小姑娘,在我们那偏僻而荒凉的小村里,是没有多少事情能让她帮忙的。

  整个夏天妹妹都在外面到处找自己能做的事情,稚嫩的脸蛋晒得乌黑。而我
却从来没有起过帮助她的念头,除了到处疯玩,满脑子都在想着别的事情。

  「砰砰砰!看我宇宙射线。」

  「变形!我飞了!你没打中!」

  「啊,气死我了。」

  「看我导弹发射!这是导弹,你躲不开!」

  「啊——我死了……」

  每次看到小伙伴们拿出他们的,最近开始流行的会变形的机器人玩得不亦乐
乎的时候,我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村里有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玩具的孩子不
多,因为即使一个最小的,最简单的,也要十块钱。即使是奶奶溺爱我,我也耍
赖打泼了好几次,她仍然是不可能拿出十块钱给我买玩具的。

  年幼的我开始体会到了贫富差距的无情,在做梦的时候都想着拥有一个自己
的机器人。

  「斌子,今天不给你玩。」

  「你自己去买啊。每天都要我的给你玩。」

  「就是,总是玩我的,自己买不起,穷鬼。」

  童言无忌,却也足够伤人。那天下午,当我死乞白赖地求着其他孩子给我玩
一会儿的时候,终于遭到了他们的厌烦和无情的拒绝。那些嘲讽和鄙视的脸让我
浑身发抖,我屈辱地跑回家,脸涨得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当我再一次看到那
只亮晶晶的罐头瓶时,再也无法抗拒诱惑。

  那时的我不是不知道对错。我知道什么事情是对,什么事情是错。但意志力
薄弱,完全没有自制力可言,很多事情明知是错的,但就是忍不住去做。

  现在的我就看着那个罐头瓶子,浑身哆嗦。我知道不应该拿,但我就是控制
不住自己。塞得严严实实的硬币和纸币,那些亮晶晶的一分一角,都像是一张张
讨好的笑脸,向我招着手:来啊,拿我去买东西。

  上次帮妹妹数钱的时候,已经有九块多了。又过了个把月,应该满十块了吧?

  罐头瓶里的钱在我面前开始变形,一会儿变成机器人,一会儿变成汽车,飞
机或者坦克。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成了一张张扭曲而
丑恶的脸,带着鄙视和不屑。

  妹妹不在,奶奶也不在。妹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只罐头瓶藏起来,因为奶奶
几乎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只有我知道这个罐头瓶,知道这些钱。那小小的心里,
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防备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跳起来,抓起罐头瓶子,藏在怀里的衣服下,一溜
烟跑出了家门口。

  不久之后,我花掉了以前难以想象的一笔巨款。除了一个最便宜的,能简单
变形的机器人,甚至还有多出来的钱让我买一根冰棍。我叼着冰棍,抱着机器人
得意洋洋地找到那些孩子,开始砰砰砰地互相发射激光和大炮。但我屡次走神,
屡战屡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烦躁。有生以来最昂贵的一个玩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
好玩。日头刚刚偏西,我就不耐烦地抓起那个机器人,对其他孩子们喊道:「我
要回去了。」

  并没有谁在意我的离开,他们马上就热火朝天地再次开始战斗。我无精打采
地走向村口,心情紧张而又恐惧。

  我偷了钱。我是个贼。

  我一时间突然不敢回家,逡巡着来到村口,想看看家里的动静。但我看到的
却是妹妹那小小的身影,她蹲在路边,垂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瘦小的肩膀剧
烈地抽动着。

  据说,说谎和欺骗是人类的本能。而那个时候的我本能地觉得应该装作什么
都不知道。我心虚但勉强迈动脚步走上前去,远远地喊道:「心儿,怎么了。」
稚嫩的小脸猛然抬起,泪水已经糊满了脸蛋,在斜阳下闪闪发亮。失去了清脆的
嗓音沙哑得像一把锉刀,锉得我我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收缩。妹妹已经哭得声嘶力
竭,红肿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绝望,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哥哥,我的钱、
没有了。不见了。」

  我手足无措,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这个是我的妹妹?被奶奶打
骂的时候,她没有哭过。被饿饭的时候,她没有哭过。被顽童欺负的时候,她没
有哭过。被恶犬和大鹅追逐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我几乎都以为她根本就不会哭了。

  但她就在我面前哭着,哭得年幼的我难以忍受。手中的机器人像着了火一样
灼烧着我的手掌,我几乎忍不住把它丢掉。我慌乱地抬起手臂擦她的眼泪,同时
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就没有了……你别哭……」但妹妹只是个孩子,终究
只是个孩子。

  那个时候的她恐怕也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吧?她不再像往常那么倔强,而是第
一次在我面前耍起小性子来:「不行,不行。哇哇……我要和哥哥一起上学。就
要!就要!」我知道是自己做的坏事,也知道必须做些什么。我藏起机器人,喊
道:「你要上学,我跟奶奶说去。」

  妹妹这才止住哭泣,肿起的眼睛努力睁大,看着我抽噎着问道:「可、可以
吗?奶奶、会答应吗?」

  我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做错了事,不敢承认,那就必须作出补偿。我
毫不犹豫地拉着她的小手,往家里跑去:「我一定要让奶奶答应。」「说了没钱
给你上学……」奶奶仍然那么粗暴地拒绝了妹妹哭泣着的哀求,但这一次,我坚
定地站在了妹妹这边。我心中的内疚是那么强烈,我不允许自己失败。所以我焦
躁地打断了奶奶的话:「奶奶,你让心儿上学嘛,我想和她一起上学。」

  「斌子,你别胡闹,你爸一个人在外面给人打零工,挣不了多少钱,以后还
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奶奶焦急不安地劝说着我:「这丫头以后总是要嫁
给别人家的……」

  我当然不会被这些我还不能理解的事情说动,干嚎起来:「哇哇——我不要
娶媳妇,我只要心儿和我一起——哇——」

  妹妹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不嫁给别人家,我嫁给哥哥。」奶奶不理
妹妹,却对我毫无办法,颤巍巍地走向我,急得直拍大腿:「斌子!你讲理……」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奶奶面前耍赖,事后想起来却不觉得羞耻或者
惭愧。会耍赖有时候也是好事。至少那一次是。

  我开始在地上打滚,用脑袋撞墙,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管,我就要,就
要,就要。你不让心儿上学,我也不上学了。我去做贼!去讨饭!哇哇哇——」
「哎哟我的小祖宗喂……」奶奶急得满头白发根根竖立:「你起来,起来。

  我明天去镇上给你爹打电话……行了么,小祖宗……「不久之后,父亲破天
荒地第一次在初秋的农忙时节赶回了家里。听完我们的话之后,他轻轻地说道:」
娘,娃儿要上学,就让她上呗。「」国子啊。「奶奶抹着眼泪:」你一个人在外
面做,要养两个娃儿上学,吃不消的……「

  我那时体会不到父亲的艰难,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候只不过三十多岁,
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两鬓已经悄然斑白。

  父亲垂着头,慢慢地说道:「上个小学初中,现在也花不了什么钱……至少
让娃儿都学个认字,识数……我就是没文化,别人可以进工厂打工,我做不了…
…上次还被坑了两百块钱工钱……」他抚摸着我和妹妹的脑袋,叹着气:「我没
本事。做爹的一场,说不得,拼了命罢了。」奶奶只是流泪,却没有再说话。

  于是,不久之后的那个初秋的早上,九岁的我和七岁的妹妹一起走出了家门。

  金色的朝阳照在我们身上,我第一次发现,两年前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小东
西,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她比初次见面时乌黑亮泽了不少的头发梳成整齐的小辫,稚气的脸蛋被朝阳
勾勒出精致秀美的轮廓。大而且亮的眼睛装满了幸福和期待,秀气的小鼻子和淡
红的双唇已经清晰地预示出了她将来的美丽。小小的身体后背着一个新书包。这
本是买给我,让我把旧书包给她的,但我心中有愧,死活不要。她总算在两年来
第一次穿上了不是我的旧衣服,而是父亲离开之前为她买的一条新裙子。我有些
惊讶,没想到那个总是脏兮兮的,脸上始终带着伤痕的小东西,竟然会变成这么
漂亮的存在。

  而这个漂亮的小东西正拉着我的衣袖,亲亲热热地叫着:「哥哥,哥哥。」
我却并不那么高兴,因为我心里始终记着那只被我偷偷扔到不知什么地方的罐头
瓶。虽然妹妹是因为我的帮助才得以上学,但我自己做的事情仍然存在。我们踏
着露珠走了一段,我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涨红了脸,也不敢看今天格外好看的
妹妹,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心儿,我有事要和你说……」「什么事呀?」
妹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我更觉无法再继续忍受,看向远方飘荡着薄雾
的田野,轻声道:「对不起,那个,你存的钱,是我拿去买玩具了。」

  妹妹没有说话。我羞愧,自责,但又莫名地觉得恐惧。我突然害怕妹妹会看
不起我这个哥哥,害怕她鄙视我,害怕她不理我。我脖颈僵硬,想要看看妹妹,
却又不敢。当我终于再次出声叫她的时候,滚烫的脸颊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轻
轻碰了一下。

  接着,便是那稚嫩清脆,像朝阳一样明亮得不带任何阴影的声音:「谢谢哥
哥。帮我和奶奶爸爸说,让我上学。最喜欢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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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第一节

  回忆被乍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门口传来同事的喊声:「杨队,开会。」两
位客人站起身来道别。我将他们送到办公室的门口,被那位妹妹炽热而富有侵略
性的目光狠狠盯了几眼后,才惊疑不定地收拾了一下资料,来到会议室。

  会议一如既往的沉闷无聊。几位领导说了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我也上去做
了几句总结报告,语气谦逊虚伪,让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然后一位副局长慢条斯
理地说道:「接总局命令,在全市开展一次打击卖淫嫖娼的治安行动……」又扫
黄?没错,就是扫黄。有不少同事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兴奋而期待。

  对我们来说,扫黄总是最受欢迎的任务。轻松,安全。更重要的是,还意味
着额外的收入。

  「……我们分局辖区大多数地方都不错,只有水田街道下面那几个城中村,
流动人员密集,长期藏污纳垢,黄赌毒屡禁不止。总局命令我们交叉执法,经过
研究决定,水田街道由老街派出所负责,我们分局再组织一部分警力一起行动。

  老郑,你派个副队长带队,去支援一下老街派出所。「我的顶头上司郑队长
马上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我:」这次就小杨去吧。「每次有这种任务的时候,
其他副队长都会抢着去,顾队往往是抢得最凶的那个。但这次情况略有些不同:
我从来没抢过这种任务,几位同事都心知肚明。加上这次我连续解决了几个麻烦
的案子,昨夜更是搞定了那个银行抢劫案,大家更是清楚,我也该轮到些轻松的
活儿了。

  至于顾队,这家伙刚刚从李长生嘴里审出那把枪的来源,满脑子都在想着要
挖出一个枪支大案,一夜成名,哪里还有兴致管扫黄这种小事。

  这些情况大家都清楚。副局长问道:「那就杨一斌带队了。有没有问题?」
大部分人都是笑嘻嘻地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自己当然没有问题。虽然我不抗拒昨夜那种任务,但我也是人,也不想长
期搞那些精神高度紧张的案子。偶尔扫个黄什么的,当然是乐意之至。

  于是副局长最后宣布道:「行,那就那么定了。后天晚上十点,全市统一行
动。小杨,你这两天就和老街派出所一起作准备吧。」我站起身来,平静地答应
一声。

  很快三天就悄然过去,又是一个灯红酒绿的都市的夜。我透过警车的玻璃,
注视着路边变幻的霓虹。

  我现在所在的这条路,是一条高楼大厦和拥挤杂乱之间的通道,路边排列着
ktv,按摩中心和足浴城。门口的招牌上的性感女郎搔首弄姿,暧昧的文字则
让人产生无穷的联想。

  「杨队,时间到了。」身边的派出所长频频看表,显得急不可耐。当指针指
向十点整的那一瞬间,他也迫不及待地向我说道。

  「孟所长,你是指挥,你下达命令就好了。」我笑道。虽然对方客气,但不
意味着我就可以不在乎人情世故。

  派出所长也哈哈一笑,便抓起通话器,严肃威武地喊道:「行动开始。」便
装和穿着制服的警察们像是突然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冲向路边那些诱惑的门。片
刻之后,尖叫和怒吼声就远远传来。派出所长跳下警车,脚步坚定有力,昂首挺
胸地走向路边的一间第二个红色的灯光字已经损坏而无法辨认的「丽x湾按摩中
心」,我也悄无声息地下车跟在了他身后。

  门中两个浓妆艳抹的咨客姑娘正在墙角瑟瑟发抖,但她们不是我们的目标。

  我跟着所长上楼,马上就看见一扇开着的房门中,一位中年警察正对着一片
狼藉的床上赤身裸体的一对男女怒吼道:「穿衣服,跟我出去。」那男子满脸恐
惧和茫然,哆哆嗦嗦地抓着裤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女子却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
慢吞吞地套上内裤,然后去摸索上衣。中年警察和所长盯着她晃动不休的丰满乳
房,我则尴尬地转过头去。

  走廊里更是一片混乱。我的片警同事们化身正义的铁拳,横冲直撞,所到之
处便爆发出一阵喧哗。古人曾经形象地描述过这种情景:

  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他们经验丰富,工作迅速而有成效。数分钟过后,这几层楼便被扫荡一空。

  十来个从满脸稚气到两鬓苍白的嫖客先被带出了大门,接着便是二十来个女
人。

  她们都深深垂着头,看不清她们的脸。但我能想象每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上都
必然带着苍白和颓废。她们当中还有些没来得及穿好衣服,裸露着大片肌肤。但
包括她们自己在内并没有人在意。因为这一刻她们是小姐,是妓女,是婊子,鸡,
失足妇女,性工作者……唯独不是人。

  她们被赶到按摩中心一侧的停车场上蹲着,几个女警看着她们。其他同事则
越战越勇,继续冲向其他亮着红色霓虹灯的门。看样子这种任务并没有需要我的
地方,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便和所长打了声招呼,回到了警车上,点燃了
一支香烟,看着烟雾缭绕成万紫千红。

  当我吐出第二口烟雾的时候,警车外传来哀求的声音。我转脸看去,却见一
位秃顶的男子正拦着两名拿着封条的同事,同时向着一边的所长低声下气地说着
什么。

  毫无疑问,他是在哀求所长不要查封他的店。他的店里确实抓住了几对卖淫
嫖娼的男女,但经营场所的处置却全看我们的态度。可以批评教育,可以限令整
改,可以直接查封,往往还会抓一两个倒霉的,或者得罪过人的,或者没什么过
硬后台的负责人做典型,以组织容留卖淫活动的罪名起诉他们。

  那位胖而且秃,油汗正顺着脸颊上的横肉流到脖子间的大金链子上的男子,
平日里一定是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但此刻他却卑微得如同一个乞丐,吃力地弯
着肥肉晃荡不停的腰,对着派出所长拼命点头。

  派出所长爱理不理地搭理了两句,然后看了我这边一眼。我正自疑惑,他却
已经带着那胖子走了过来,凑到车窗边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对胖子道:「这是
我们区分局刑警队的杨队长,这次行动是全市统一的,杨队长是我们这边的指挥。
有什么事你对他说吧。」

  胖子愣了愣,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在满脸的肥肉间都堆起笑容,趴
着车窗,啰啰嗦嗦地说了起来:「杨队长,我们这一直是正规经营,最近才有些
技师私自做这些活……」

  我倒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毕竟上次我参加扫黄已经是两年前,而且那时
候还不是队长。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灰色地带,并没有什么黑白分明的标准,如
何判断现在全在我自己的一念之间。我看了那派出所长一眼,他正似笑非笑地看
着别的地方,像是刻意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我更加疑惑,按理说,他是不可能刻
意把难处理的事情推给我的,这种做法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正想问时,那胖子
突然把肥嘟嘟的手伸进车窗,接着,一只沉甸甸的信封就滑了进来,落在我身边
的车座上。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以前我只知道那些同事抢着来扫黄时都能得到实惠,但自己倒是第一次。一
时间我有些迟疑,条件反射地便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面对罪犯的枪口或者匕首时从不退缩的我这次退缩了。我明白这是惯例,是
潜规则。打破它恐怕会付出代价。得罪这边派出所是肯定的。如果我不收这钱,
他们必定会疑神疑鬼,谣言四起。这次扫黄在他们看来或许会白忙活一场,于是
他们全所从上到下,肯定每个人都会怨恨我。

  再就是这位胖子。他其实只是个倒霉蛋,所长恐怕并没有打算真封他的店,
因为他店里抓住的人不算多,完全说不上典型,只是可上可下,适合所长向我分
些好处。如果我坚持不收钱,把他的店封了,他也不会觉得我廉洁奉公,反而会
觉得别人情况更严重的不封却封他的,肯定是我在徇私枉法,不收他的钱只是嫌
少。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就得把这街上一大半的店都封了。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我早就知道身处社会不可能洁身自好,以前也不是没有得到过这样厚厚的信
封。我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从来没想过做一个洁白无瑕的人,不沾染一点点污
垢。所以,短暂地思索之后,我装作没有注意那信封的存在一样,对所长道:

  「既然他们情况不算严重,也认识到了错误和管理失职,就给点时间让他们
整改看看吧。」

  所长当然是轻松快活地答应了一声。我这算是明确地表态,意味着他今天可
以毫无顾忌地捞好处了。那胖子更是感激涕零,因为所谓的限期整改和一纸封条
对他来说可是天壤之别,如果他只有这么一家店,后者足以让他倾家荡产。

  于是两名拿着封条的同事手中换成了整改通知书,他们也是满脸笑容,显然
知道所有的猫腻,知道今天也可以分一杯羹。

  胖子和派出所长很快离开了,扫黄还在继续。我们一路向城中村深处挺进,
而我坐在车内,身边那只厚厚的信封一直让我有些不自在。片刻之后我终于感到
坐不住,便离开警车,下车转悠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人在路边驻足,看着我们的行动。但大
部分人的态度都并不友善,我偶尔可以听到一两句谈论:

  「哟,又扫黄了。」

  「年底到了,警察也要捞点钱过年嘛。」

  「扫黄扫黄,怎么不见他们去那些包了几十上百个情妇的贪官床上扫,就会
欺负最底层的穷人。」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谈论让我感觉很不痛快,有些待不住。片刻之后我转向一条背街小巷,
在黑暗和安静中才感觉呼吸畅快了一些。

  那些评论其实大部分没有说错。而我也确实刚刚得到了一只厚厚的信封。这
么做到底应不应该?我茫然地看着前方小巷的深处,渴望着看到答案。

  毫无疑问,这钱不该收。

  但我如果不收,就会变成异类。

  我不想变成异类。我需要继续当警察,当队长。我需要在刑警队混下去,而
且要混的好。我需要同事和领导都喜欢我,需要权力和职务之便。这样,我找人
才会比普通人更容易。

  找那个人已经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目标,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我可能已经算不上一个好人,但我不会后悔。这世界绝大部分人大概都和我
一样吧,算不上好人或者坏人,只是更好或者更坏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只能在不影响我工作和前途的前提下,尽量做一个好一些的警察,一个好一
些的人。我的目光摇晃起来,随即我发现不是错觉。前方深处的黑暗正在摇曳,
三两个脚步匆忙的人影正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远远扫一眼,我便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三个女人都浓妆艳抹,轻而薄的衣衫
露出大片肌肤,苍白的脸上带着恐惧和惊惶。她们没有看到靠着一栋握手楼的墙
根抽烟的我,顺着仅有我身后这一个出口的,伸开双臂就可以摸到两侧出租屋的
墙壁的窄巷,踩着鞋跟如同锥子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拼命跑着。

  毫无疑问,她们是被我的那些同事追赶的对象。我是警察,现在在扫黄,理
所当然该拦住她们。昏暗中我注视着三张越来越近的脸,最年轻的大概还不到二
十,脸上的风尘间还弥漫着稚气。而年纪最大的那个,即使化了再浓的妆,也能
看出足够当她的母亲。

  最年长的那位女子带头跑着,一边跑,一边还关心着两位姐妹:「小芬,别
脱鞋,千万别脱。踩到玻璃就完蛋了。」「琪琪,别怕,不用回头看,出了这巷
子就没事——」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终于看到了巷口边的我。

  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停下了,黑暗的窄巷陷入了安静,只能看到三双疲惫而恐
惧的眼睛里溢满的绝望。

  我注视着她们,什么都没有说。我突然想起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们。没有错,
我确实见过她们,至少见过带头的那个中年女人。当她向我跪下的时候,我更确
认了这种感觉。所以,在她哭泣着哀求我只抓她一个人的时候,我转过身去,背
对着她们,朝着巷口外有些遥远而模糊的灯火吐出了一口淡淡的烟雾。

  我听见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和不成语调的感谢。没错,我又徇私枉法了。

  不过我刚刚还承认了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人。作为一个警察,这么放她们逃走
当然是渎职。但我觉得偶尔做做收点钱或放嫌疑犯逃走之类不光彩的事却也挺快
活。

  我确实很快活,她们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了一
眼她们的背影。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感觉像是认识她们,一个这样的背影正从我
的记忆里摇曳而出,和眼前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心儿,快过来!」那仍然是一个秋日的黄昏,金黄的夕阳照耀着金黄的原
野。我钻出公路边水渠的涵洞,兴高采烈地抓着一条小蛇,向着公路上为我们看
守着书包的妹妹挥动手臂。

  心儿清脆地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顺着土坡滑到水渠边,然后一边拉开一段
衣襟,一边看着我求情:「哥哥,这个蛇的牙齿要是没了,会死的吧?别拔好不
好?」

  我吓唬她:「那就让它咬你两口。」

  心儿只好垂着头,不说话了。我专心致志地捏开小蛇的嘴巴,把心儿衣襟的
边缘塞进捏开的蛇嘴里,然后又把蛇嘴捏紧。这样,小蛇倒钩的毒牙就被衣服挂
住,然后我用力一拉,毒牙就钩在衣服上被硬生生地扯掉了。

  我检查了一下,非常满意,把没有危险的小蛇缠在脖子上,打了个结。但心
儿的脸上却有些难过,看着远方没有说话。我正想嘲笑她两句,一位同伴却叫了
起来:「快看,快看,根伯又去镇上卖鸭子回来了。」根伯是村里的一个孤老。
那时候他大概五十岁吧?或者五十五岁?他一辈子没有娶媳妇,独自住在半间还
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年代分下来的,在这世纪之交已经千疮百孔的破瓦房里,养着
一群鸭和一条很凶的老狗。他沉默寡言,总是黑着脸,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地摸
索着什么。一旦我们惹了他,他就会放狗来追。不论是人还是狗,都是我们这些
顽童的死敌。

  「管他干什么。」一位小伙伴马上生气地转过头去:「我们去勋哥家里看还
珠格格吧。」

  「我看过两遍了,不想看。我们想办法把他的狗弄死吧。」另一位小伙伴则
恨恨地说道:「我家有老鼠药。」

  「喂喂,不行啊。那个狗子精得很,不是那老不死的给的食都不吃。」「我
们玩我们的,不理那个老不死就是。」

  那个最先看到他的,眼尖的孩子则有些焦急地喊道:「不是,不是。我和你
们说,你们知道老不死的每次卖了鸭子回来,都会干什么不?」我们一起好奇地
问道:「干什么?」

  那孩子神秘兮兮地放低声音:「明秀婶,你们都知道吧?」「我妈说她是个
破鞋。」一位孩子马上回答道。

  另一个孩子表示附和:「我奶奶也说了,明秀婶是个婊子。」最初的孩子用
力点头,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脸上满是得意又调皮的笑容:

  「我家住的离明秀婶家近。结果我就好几次,看到老不死的卖了鸭子以后,
就跑到明秀婶家里去,好半天不出来。你们说,他们是在干啥?」一个孩子简单
粗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两个字:

  「戳屄?」

  另一个孩子怀疑的看着他:「你知道什么是戳屄?」那孩子不屑地撇着嘴:
「你没看到过狗子戳屄?」「狗子戳屄了就会生狗崽。明秀婶咋没看到生娃娃?」
「不晓得。」

  「我们跟去看看?」

  「好哇!要是老不死的真的是去和明秀婶戳屄,以后再敢凶我们,我们就到
处说。」

  「好!说他搞破鞋!」

  正当我们兴高采烈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柔软羞涩的声音:「你、你们别说
了、不要脸……」

  心儿在我们身边捂住耳朵,已经消去了七分稚气,却比初见时更加精致而秀
丽的,瓜子般的白嫩脸蛋儿铺满了像是刚刚从天空中采撷下来的红霞,黑白分明
却又日渐水灵的,杏仁般的眸子中溢满了羞涩和惊惶。已经染上一抹黛色的眉稍
微蹙,不知所措地看着别处,红润的小嘴微微颤抖,小声说着:「不要脸……」
从心儿跟着我一起上学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她一直是我的小尾巴。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漫山遍野地玩耍。在我和我的狐朋狗友们之
间她是唯一的小姑娘,但大家都并没有嫌弃她,不带她玩。原因很简单:我们爬
树的时候,有人帮我们看书包。我们下水的时候,有人帮我们看鞋子。她聪明乖
巧,大家都很喜欢她。

  「哎哟,小不点害臊了。你害臊就先回去呗。」一个孩子笑嘻嘻地说着。

  「我、我送她回去吧……」另一个孩子有些结巴,他倒是一直挺照顾心儿。

  「人家自己哥就在这,要你送。」

  「志强是想要小不点做媳妇吧?」

  「斌子,你就别去了,送你妹回去呗。哈哈哈。」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着,语气多少有些嘲弄。我脸上挂不住,生气地叫道:「废话,我也要去看。」

  心儿越发张惶无措,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朦胧地懂得羞耻了,而女孩更是如
此。但我既是因为已经开始对两性的秘密感到好奇,又是觉得丢了面子,没好气
地说道:「你要回去就回去。你回去了,以后就再也不带你玩了。」那个时候的
心儿,最害怕的应该就是我不和她一起玩吧?我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远远地跟着
老根走向村子。走了几步之后,呆立在原地的心儿终于迈开脚步追了上来,白皙
娇嫩的脸蛋红通通的,咬着淡红的嘴唇,也不敢看我们,只是很小声地对我说:
「哥哥、我去……我也去。」

  我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很高兴,却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去就好好
跟着,小心点,别给那老不死的发现了。」

  「嗯。嗯。」心儿用细微得难以辨认的声音答应着,像这几年来一直那样紧
紧跟在了我的身后。我们就走走停停,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后,披着暮霭来到了村
子一角的一座小院附近。

  老根在爬满丝瓜藤的篱笆外停住脚步,左右看了看,虽然看到了正在装作打
闹的我们,但我们只是一群顽童,所以他并没有在意,而是推开竹编的院门,走
了进去。

  我们呼哨一声,一下子都涌到了院子外,好奇而迫不及待地从篱笆的缝隙间
看进去。这是村里一位寡妇的家,那时候大概三十多岁,没有孩子,一个人独自
生活。记忆中她在村里的妇人当中算得上高挑,漂亮,也很会打扮,和其他农妇
比起来总是很洋气。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本能的喜欢好看的人,何况她对我们这些
顽童也很好。我每次去她家玩的时候,她都会给我些她自己做的点心。

  我们孩子喜欢她,但家长却不喜欢。每次我去她家玩了之后,奶奶总会骂些
很难听的话:「斌子,你又去那个破鞋家里玩什么。」「斌子,那是个不要脸的
女人,以后别去玩。」「斌子,我们干干净净,不要和脏女人待一起。」甚至还
有一次直接找到她家门口,在院子外面大骂了半个小时。等我下一次再去玩的时
候,她就给了我一块糕,抹着眼泪叫我别去了。

  后来我才明白,她是一名暗娼。

  我们这代人的出生,伴随着这个国家的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多的人从农村流
向城市,我记忆中,村里的青壮年就一年比一年少。留在农村的,除了我这样的
留守儿童,奶奶这样的老人,再基本就是老根这样的光棍和孤老了。因为我们都
知道的原因,农村娶不上媳妇的男子越来越多,许多男性一辈子孑然一身。他们
的欲望需要宣泄,于是,像明秀婶这样的村妓就悄然出现。

  但我那时候只是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别人都看不起她,她也不要我再
去。

  这是大概两年之后,我再次来到明秀婶的院子外。院子还像以前那么精致,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鹅卵石小路一侧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碧绿的韭菜,另一侧则
是静心修剪过的栀子,石榴和桂花树。明秀婶正在一棵桂花树下攀枝拂叶,还像
上次看到她时那么漂亮,甚至更漂亮。她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烫了头发,穿着一
条裙摆在膝盖上一大截的连衣裙,露出白皙丰满的腿。连衣裙的领口开得很大,
两团软软的白肉正在颤动不休。看见老根进了院子,她丢下手中的一支桂花,笑
眯眯地迎上前去。

  「大妹子,啥东西这么香啊。」老根的声音带着我们这些顽童从未见过的温
柔和愉悦,加快脚步走向明秀婶。

  「我蒸了桂花糕。根哥,来尝尝。」明秀婶大大方方地走到老根面前,丰润
而白嫩的手拉起枯瘦而黝黑的手,走向屋子门口。

  桂花糕。我们这些顽童大多尝过明秀婶的手艺,我听见他们和我一起吞口水
的声音。但老根却不这么想。他对桂花糕一点兴趣都没有,而是伸出另一只手,
从身后绕到身前,一把抓住了明秀婶那鼓鼓的胸口,声音有些奇怪:「桂花糕有
什么好吃的。还是大妹子你好吃。」

  明秀婶微微后仰,半靠在老根枯瘦的胸口,微微张着嘴,声音听起来黏糊糊
的:「根哥,别在这……有人看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瞥了我们这里一眼。我有些慌乱,但老根却像是
丝毫不觉,迫切而热烈地嘟哝着:「你还怕给人看见……留在村里的汉子小伙,
哪个没看过你这身子……」他用力揉搓了几下明秀婶的胸部,突然把枯瘦的手伸
进她领子里,再次揉搓起来:「……哪个没看过你这对白花花的奶子。」明秀婶
扭动了几下身子,高高挺着胸,扬手打了老根的手两下,撅着红艳艳的嘴唇嗔道:
「根哥,你笑话我。讨厌。」

  今天的老根绝对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老根,他咧着嘴,干瘦的脸颊上都是兴
奋的笑容:「大妹子,头转过来。」

  明秀刚刚扭过白嫩的脸蛋儿,老根就一口啃住了她的嘴。两个人的嘴激烈地
贴在一起,发出啾啾的声音,以及逐渐粗重的喘息。我们这些偷看的顽童目瞪口
呆,片刻之后,我发现我心跳得喘不过气来,脸颊也烫得好像失去了知觉。看向
小伙伴们的时候,却见大家都一样面红耳赤,傻乎乎地看着那对男女。

  只有心儿,一双小手死死地捂着眼睛,脸蛋儿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明秀婶和老根在亲嘴。那时候的我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亲嘴是什么感觉?

  我飞快地再度偷看了一眼,却见明秀婶脸颊红晕,眼睛半睁半闭,轻轻地喘
着,像是又难受,又快活。老根也是一样,我出来没见过他那么快活过。亲嘴应
该很快活?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在场的唯一的女孩心儿的嘴唇。虽然还小,但是我
惊讶地发现心儿的唇竟然那么好看。

  秀美清晰的线条,淡淡的嫣红像是初开的花瓣,光滑润泽,没有任何瑕疵。

  微微上扬的唇角让它有了饱满的立体感,现在正因为害羞而微微撅着,轻轻
地颤抖。

  我开始幻想它的触感和味道。而这时老根和明秀婶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再
次看去的时候,却见老根没有继续啃明秀婶的嘴,而是弯着腰,把脸凑在明秀婶
胸前,叼着一只又白又圆的奶,津津有味地吸着。而一只手则正从明秀婶大开的
领口掏出另一只,胡乱揉着。褐色的奶头被他黑色的手指拨弄着,高高地翘了起
来。

  明秀婶脑袋微微后仰,又难过又快活的哼哼着,白皙的手指紧紧抓着老根的
头发。而我盯着那对丰满的乳房,难以抑制地吞着口水。

  因为太早地失去了对母亲的记忆,所以我对女性的身体,对女性的乳房全无
印象。但现在再次看到,便本能地被完全吸引。那个年纪的男孩,对乳房应该是
最好奇,也有着最强烈的欲望的吧?除了记忆深处尚未消失的甘甜和饱足,还有
正在萌芽的性的吸引。我看着明秀婶的乳房,一只被老根的口水弄得闪闪发亮,
一只在他手里变换着形状,洁白和黝黑形成强烈的对比,那种视觉效果我至今仍
然难忘。

  不知不觉间,我的小腹升起一团莫名的火焰。以前那个只是用来尿尿的工具
硬邦邦地翘了起来,让人又难受,又烦躁,满脑子只想着也找一对乳房,去抓,
去捏,去吮吸。但这里除了明秀婶,就只有心儿是女的。而当我偷偷看向她的胸
前时,只感到非常失望。

  心儿的胸部像搓衣板一样平,如果说隐约有些起伏,那也是她的肋骨。

  十岁的小女孩还远没有到开始在身体的某些部分聚集脂肪的时候。虽然心儿
的身材已经开始抽条,像是泛着绿意的柳枝,但仍然太过纤细。我马上就意兴阑
珊地转回目光,终于看到老根和明秀婶贴在一起,走向屋内。老根一边撩起明秀
婶的裙子,摸着她又白又圆的屁股,一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着:「大妹子,上次
三宝回村里的时候,我听见他说,他在大城市找的女人会帮他啜吊子。大妹子,
你也帮我啜啜呗。」

  明秀婶的声音带着嗔怒,却听得出来不是真的生气:「你尿尿的玩意,我怎
么啜。你们肏我可以,可不能作践我。」

  老根赶紧赔笑:「大妹子!我哪是作践你呢。我是听三宝说的怪刺激的,也
想试试……大妹子,他们帮啜的都要另外收钱,我也多给你十块钱呗……多给你
二十!只要你帮我啜,一次给你四十。」

  明秀婶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毕竟她是靠这个生活,不会和钱过不去:「你就
别充胖子了。你一个鸭子都卖不到十块钱。你有四十块,留着肏我两回不好么,
一次花光干啥。」

  「我就想试试。」老根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向往,伸手推开明秀婶的屋门:

  「我这辈子是没本事去城里见那些花花世界,也想试试城里人的花样……我
也没得老婆,也没得娃儿,钱也留不到身后……趁着还花的动,能花就花……大
妹子……你要是学会了啜吊子,以后也可以多挣点钱……」屋门关了起来,阻隔
了声音和视线。院中的秋虫鸣叫起来,显得四周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一个小伙
伴声音发抖地问道:「他们现在在戳屄吧?」「肯定是。」另一个小伙伴回答道:
「不然还能干什么。」「到窗户那边去看看?」

  「我不去。戳屄没什么好看的。我看到过我爸和我妈戳屄,没什么名堂。」
「我也看到过我叔和我婶子……就是两个人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乱抖。没意思。」

  「我回去了。我爸今天要从镇上买肉回来吃。」「我也回去了……」

  小伙伴们几乎都表示不继续偷看,但我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
从来没有看过男女之事。等大家散去之后,心儿拉着我的衣角,红着脸蛋叫我回
去,我却笑道:「你先回去呗,我自己再去看看。——你不去也行。明天还是带
你玩。」

  心儿愣在那里,片刻之后,她松开我的衣角,用力跺了跺脚,说了一句「哥
哥不要脸」,就捂着脸蛋儿跑掉了。

  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妹妹第一次对着我发脾气,当然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有
了性子。现在想起来,我才隐约猜到了原因,不过也不能确定。

  心儿大概是看到我对其他女性的身体表现出了兴趣,所以小小的心里有了一
种懵懂的嫉妒吧。

  但我那时候满脑子只有明秀婶丰满洁白的乳房,以及对男女之事的好奇,根
本就没有在意心儿。等她和其他孩子们都走了之后,我独自翻越篱笆,悄悄摸到
了明秀婶的卧室窗台下。

  窗户上蒙着一块布帘,但玻璃没关。我悄悄伸手把布帘撩起一角,就看到老
根已经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明秀婶也脱光了衣服,爬在他身上,脸蛋凑在他
两条黑瘦的大腿之间,嘴里含着那黑不溜秋的吊子,正在像吃什么好吃的东西一
样,啾啾有声地又舔又吸。

  原来老根说的是真的。明秀婶真的在啜他的吊子。但老根剧烈地喘息着,黑
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看起来不像是很舒服的样子。所以我就懒得看他,而是盯
着明秀婶那对因为俯身而显得更加丰满,沉甸甸地在身下晃动的乳房。

  明秀婶又一次瞥了我的方向一眼,但仍然没有任何表示,而是更卖力的啜着。

  片刻之后,老根就低声叫了起来:「哎哟,大妹子,我不行了……不行了,
要出来了……」

  明秀婶突然停止动作,含着老根的吊子一动也不动。片刻之后,她才抓起床
头上的一张草纸,呸呸地吐出了嘴里的东西。

  「大妹子,真、真的是……」老根显得很是尴尬和焦虑,而明秀婶则嘻嘻笑
道:「根哥,还能肏我不。」

  「不能……不能了……」老根摆着手:「我不是二十岁的后生了。那个,大
妹子,多谢你,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有女人帮我啜出来……这,这是钱。」明秀
婶从他递过去的一叠钱中抽出两张十块的,撩着有些乱的头发笑道:

  「拿那么多干什么。你今儿没肏我,说好了帮你啜就是二十块。」「那、那
怎么好意思……」老根结结巴巴地说着,明秀婶却一把推回钱去:

  「我们乡里乡亲的,你们一直照顾我,说好了就是说好了。你没肏我,我就
只收帮你啜的钱……好了根哥,你留着呗,明儿再来肏我一回不就好了么。」老
根收回钱去,呐呐地笑着:「明儿可不行……刚才你帮我啜的……我好像骨髓都
射出去了。不缓个三五天怕是肏不动你了。」「你想来就随时来呗。」明秀婶抓
过自己的衣服:「秋凉,快穿衣服,莫冻了。」

  老根赶紧抓起衣服往身上套,而明秀婶则面对着我所在的窗户,好像是故意
一样,托着那对丰满的乳房,轻轻揉动,甚至张开大腿,把整副白花花的身子都
展现在我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成熟女性的身体。我只记得一大片耀眼的白,然后就是明
秀婶那又大又圆的乳房,正对着我的视线,看得清清楚楚。明秀婶自己的手揉搓
着它们,手指陷入白嫩的乳肉中,看起来很软很软,让我难以抑制地幻想它们摸
起来的触感。再就是不算纤细的,充满肉感的腰,微微隆起的光滑的小腹,以及
那一大片黑乎乎的毛。

  两条丰满的大白腿之间,那片黑毛掩映着一点暗红。我拼命想看清楚,这时
老根已经三下五除二地穿好了衣服,跳下了床,讪笑道:「大妹子,那我就回去
了,不耽误你下个生意。」

  「不送了啊,根哥。」明秀婶娇笑一声,老根便走出了卧室。我赶紧伏在窗
台下的一棵栀子树边,很快就看到老根出了屋子,飞快地走向院门。不久之后,
他的脚步声就消失在了院子外的夜色中。

  我再度起身,趴在窗台看向屋内,但明秀婶却已经不见了。我正在疑惑,却
突然听见身后咯咯一声轻笑,顿时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抓住我偷窥现行的,当然就是明秀婶。当我转过身之后,她打量了一眼,马
上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哟,我还说是哪个后生念着婶儿。原来是斌子啊。
我也有两年没看到你了……你今年十二了……不对,已经开始吃十三的饭了。」

  她戏谑地弯着腰,凑近靠着墙根无处可逃的我:「也差不多快到了想女人的
时候了。」

  她只是草草地套着连衣裙,那对丰满的乳房隔着薄薄的衣料在我面前晃动,
似乎能感觉到它们的热度。但我此刻却吓坏了,盯着那对沉甸甸的柔软,却再没
有抓或者摸它们的想法。

  「你从刚才我在院子里开始,就盯着婶儿的奶子看,对吧。」明秀婶咬着嘴
唇:「是不是想摸?想摸就来摸啊。」

  十二岁的我哪里见过如此阵势。但幸好明秀婶只是戏谑。她突然伸手,捞了
我的裤裆一把,媚笑道:「毛都没长呢。就想女人了。」接着她突然正色,眼睛
里的媚态一扫而空,变得清澈明亮:「斌子,婶儿虽然贱,有些事却也是不会做
的。你还小,你爹供你不容易,你好好念书才是。不要乱想。等你十八岁……至
少十六岁,你要是还看得起婶儿,婶儿再让你肏. 现在你还是个娃娃,不行。」
我松了口气。看来明秀婶是不会为难我了。果然,她再次笑道:「婶儿的奶子倒
是可以让你摸摸。」说着就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胸前。

  我根本不记得那时的感觉,胡乱抓了一把,便触电般地放开手。而明秀婶则
站起身来,轻声道:「好了,奶子也让你摸了,回去吧。没到十六岁可不许再来
偷看,不然我就到处说去。你也不想别人说,小小年纪就来搞我这个破鞋吧?」
我啊啊两声,从墙根上爬起来,一溜烟地逃走了。

  当我逃命般回到家中,逐渐镇定下来之后,明秀婶的乳房再一次在我眼前晃
动起来。我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好好地,仔细地摸两把,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开
始期待满了十六岁之后去找明秀婶做老根一样的事情,与其说是欲望,还不如说
是好奇。而最后我突然意识到,妹妹没有像以前那样粘着我。

  当我发现这一点之后,马上就觉得奇怪。自从我们一起上学开始,每天放学
后就会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一起洗漱,然后一起回到各自的小床上睡觉,隔
着我们小床之间的帘子,说着话进入梦乡。我习惯了身边有个小东西,虽然有时
候她哥哥哥哥地叫的我很烦,但今夜突然没有了这个声音,让我觉得一下子少了
什么,并且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坐立不安地等待片刻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在厨房找到了正在打扫灶台的心
儿。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看到我就高兴地叫我,而是别过脸去,像是当我不存
在一样。

  这是心儿第一次对我发脾气。以前我欺负她,撺掇奶奶打骂她,冷漠地无视
她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这样不理我。所以我既奇怪,又多少有些紧张,还有些
恼火,生硬地问道:「你干嘛不理我。」

  心儿生气地说道:「哥哥不要脸。偷看别的女人。」我莫名其妙:「看一看
怎么了。别人早就都看过了。我才第一次偷看。再说,你也看了。」

  心儿的脸蛋微微涨红,扫帚扫得灶台上草木灰到处飞,稚嫩婉转的声音多了
一种我第一次听到的激动:「反正,偷看别的女人就是不要脸。你还偷看那个不
要脸的女人,就更不要脸。你以后再偷看她,我就再也不理你。」我也有些生气,
因为我还是很喜欢明秀婶的。听到心儿说她不要脸,我也不禁提高声音:「哼,
不看她,难道还看你啊。明秀婶有大奶,你又没有。」心儿的脸颊马上涨得像红
布一样,但垂头看了看自己搓衣板一样的胸口,只能沮丧地接受现实。但这丫头
一向倔强:「我还小,我长大了,也会有的,比明秀婶还大。」

  「我不信。」我得意洋洋,但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没精打采地说道:

  「以后我不去了。刚才我被明秀婶抓住了,她说以后不许我去看,不然她就
到处说。」

  心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涨红的面颊慢慢复原,声音突然带上了说不出的欢
喜:「本来就不该去看。你以后不去,我就和你玩。」我想了想,既然明秀婶那
里不能再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和这个小东西一起玩了。于是便点头道:
「好。」

  于是我们就像所有互相发脾气的兄妹一样,迅速和好了。那时候我不能理解
心儿的心理,她恐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脾气吧?除了一点小小的,懵懂的嫉
妒,她之所以表现得比别人的妹妹更加激动,绝大部分原因,大概是因为恐惧。

  她意识到了我开始对女性产生了朦胧的兴趣,受到了本能的吸引。那个时候,
她是在心底深处产生了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担心吧?担心我去别的女人身边,担
我心离开她,抛弃她。

  毕竟,只有我这个哥哥,才说得上是她的亲人。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但我从那时候开始,性意识悄悄地萌芽了。虽然不敢
再去偷看明秀婶,但我身边就有个漂亮的小东西。从那以后,我经常会注视着那
淡红而秀美的双唇,幻想它们的触感和味道。或者看着那搓衣板一样的胸口,期
待那能像它主人说的那样,变得又大又圆,又白又软。

  至于明秀婶说让我十六岁以后再去找她云云,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约定。

  大概在半年之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到村口,正看到村里停着警车,还围着大
群的乡亲。我和心儿好奇地凑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两个警察揪着明秀婶走出她的
院子。明秀婶垂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人群中汹涌着唾骂:「破鞋,该。」
「臭婊子。」「警察同志可算是把这娼妇带走了。」伴随着骂声,还真的有一只
破鞋从人群中飞出,啪嗒一声砸在明秀婶头发蓬乱的脑袋上。

  明秀婶没有出声,也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走过我面前,没有看我一眼。不
知为什么,她的背影让我至今难以遗忘。我看着她被带上警车,消失在村口。不
久之后便听到传言,她和附近其他村子被抓的暗娼们一起,被剪了头发,在县城
游街。然后又听说她被送去劳改。再以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第二节

  「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听你唱,永恒的歌声。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
日,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婉转多情的歌声在我耳边越来越轻,像是正在悄然远去。我摘下耳机,对店
员道:「就要这一套吧。耳机线换成纯银手工线。」「一共是一万一千六百八十
元。」店员的脸上像是开了一朵花,五官都挤在一起:「您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我掏出口袋里那两只鼓鼓的信封中的一只,打开,取出里面装着的一叠人民
币。片刻之后,我就提着一台砖头般的音乐播放器和一只刚换好耳机线的耳机,
离开了这家音乐发烧器材店。

  口袋稍微轻了一些,但要花光这些钱仍然任重道远。我一个人独居,没什么
嗜好,也没有什么大笔支出的需求。现在这个年代,身为刑警的工资不错,而我
除了还房贷以外,其他的几乎都没处可花。

  工资存着不管就是了。但口袋里这两只信封装着的钱,我却始终看它们不顺
眼,总想快点花光,图个眼不见为净。昨夜扫黄结束以后我拿着那只信封回家,
又看到了前不久得到的另一只信封。那是一位警校时的老同学,求我介绍户籍办
的同事给他认识,帮他说几句话时,说什么也要给我喝茶的。

  我拿回来之后便丢在那里,快一个月了都下意识地不去看它一眼。但昨夜又
拿回一个信封之后,便决定趁着今天休假,把它们消灭掉。

  我现在就正在进行着消灭它们的工作,但这并不容易。买了这套随身音乐发
烧器材之后,两只信封里加起来的钱也只不过少了五分之一出头。

  虽然我偶尔会听听音乐,但对这玩意完全没有什么研究。店员介绍这六千块
的播放器和五千块的耳塞时,说的什么声场,解析,下潜……我一句都听不懂。

  只是用它们听着那些我喜欢的老歌感觉很舒服,便买了下来。但接下来还有
那么多,该怎么解决?

  捐款?不不不。最早我开始收到这种信封的时候,比现在更觉得烫手,一刻
都留不住,几乎都是马上捐给了红十字会和希望工程。但后来我亲手抓住了市红
十字会的一个贪污了大笔社会捐款,事发后又潜逃的家伙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
会干这种蠢事了。

  我漫不经心地提着刚买的东西,在街上晃悠起来。城市再一次华灯初上,我
则不知道干什么好。晃了半条街之后我总算又买了一条女式项链,给自己买了块
表,才算是把钱消灭得差不多了。

  男人大多不喜欢逛街,我也一样。我只觉得逛街比追逃还累,正想坐着休息
休息时看到一间酒吧,赶紧钻了进去。

  这是一间球迷酒吧,我以前也偶尔会来喝一杯,看看球。当我走进酒吧的时
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穿着足球队服的球迷,分成两个阵营,正在为一场还没
有开始的比赛大声争吵。

  「……你罗毕竟是球玉。二不起二不起。」

  「是是是,你们煤球王才是真球王,世预赛进球竟然只比在中超踢球的暴力
鸟少两个。」

  空气中散发着火药味,以及雄性荷尔蒙的味道。两个阵营的球迷气势汹汹,
但我知道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们是皇家马德里队和巴塞罗那队的球迷,是死敌,
几乎一见面就会开吵,甚至偶尔动个手,不过不会真的造成什么太严重的后果。

  我现在休假,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慢慢地抿着一杯酒,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比
赛。

  但随即,我听到了让我觉得很不和谐很不痛快的声音:「……巴狗吹破天,
欧冠还没肥料多。哈哈哈。你们看看你们阵容,都老得和肥料一样了。」「你们
也好意思扯ac米兰……」

  我听到肥料二字,马上无名火起,重重地把酒杯杵在吧台上,走向那第一个
挑起这个字眼的,高大健壮正在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的年轻人。

  有些人马上意识到有戏看,开始吹起口哨来。

  我不理旁人,径直走到那家伙面前,一拍他身前的圆桌,瞪着他问道:「你
说谁是肥料?」

  那家伙打量身穿便装的我一眼,大笑起来:「哟,这年头还有米兰球迷啊。
你们就是肥……」

  能动手就不逼逼。他话音未落,我就这么做了。这家伙个子比我还大,看得
出来长期锻炼,体力什么的都相当出色。只可惜我是刑警,是专业的。所以噼啪
两声之后,我便把他压在地上,膝盖顶着他的后颈,反剪住他的右臂,怒道:

  「你说谁是肥料?」

  「我操。我操。」那家伙挣扎不动,嘴里还在乱骂。附近的几个年轻人看来
是他的朋友,一起站了起来走向我们,其中一个还提起了一张凳子。我只是冷笑
一声,腾出一只手掏出证件,喝道:「我现在怀疑这家伙正在从事贩毒活动。无
关人员不要干扰我执行公务,否则就是袭警。」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一时间那
几个家伙都住了脚,其他人则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

  「哎呀!」酒吧的老板终于出现,看了一眼之后,急得满头大汗:「杨队,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就是个球迷酒吧,不是那种夜店,怎么可能有毒品。是不是
有什么误会?」

  接着又看了我身下那家伙一眼,唉声叹气:「你小子摊上事了。这是分局刑
警队的杨队长,专门办重案的。前两天那个银行抢劫案你们知道吧?就是他把抢
劫犯抓起来的……」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会有毒品流通。这间酒吧其实非常健康,和那种藏污纳垢
的场所不同。这些年轻人也只是精力过剩,脾气坏了一些。但我不是第一次这么
恐吓别人,虽然我没有真的打算栽赃陷害这家伙,却冷笑道:「是不是,跟我去
局里走一趟就行了。放心吧,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的。我们会书面通知你的家属
和单位。」

  这家伙本来还在叫着「我要投诉你」之类的话,听到我最后这句话之后,终
于蔫了下去。通知家属和单位,他被警察带走调查毒品案这种事,就算他完全清
白,今后也避免不了被猜疑和鄙视。

  我真是恶劣。

  「警、警官……」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年轻人终于垂下头去,面如土色:「我
没有沾过毒品,您知道的吧……对……对不起……」我冷冷地看着他:「嗯?」

  他这才意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肥料……啊不对,我是黄狗,是
黄狗……」

  我松开手,站起身来,不再理他,在鸦雀无声的酒吧中穿过那一道道恐惧,
鄙视,愤怒……的目光,回到吧台前端起我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拍下两张钞
票,便提起我的东西,扬长而去。

  秋日的夜风吹拂着我的面颊,让我平静了一些。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非常
混账,无中生有地污蔑别人的清白,仗势欺人。虽然结果是那年轻人低头求饶,
但我却一点也不高兴。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在路边的一座电影院的台阶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向着没有星光而只有霓
虹的夜空吐出一团烟雾。

  现在的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呐。

  收受贿赂,趋炎附势,挥霍无度,假公济私,横行霸道……如果心儿看到这
样的哥哥,一定会失望的吧。

  「哎哟喂,这个死丫头,真晦气……」奶奶吃力地举起扫帚,没头没脑地打
着妹妹。十三岁的心儿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头,已经不再像芦苇杆而是剥了
皮的茭白一样的,白嫩光滑的手臂上迅速泛起一道道青和红,但她没有哭,而是
倔强地辩解道:「奶奶,你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流血。」
和以前不一样,这次的心儿脸上除了委屈,还有两团红晕,清脆婉转,已经没有
剩下多少稚嫩的声音也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羞涩。

  刚从镇上的初中放学回家的我看到这一幕,马上冲过去问道:「奶奶,又怎
么了,又干嘛打心儿?」

  其实奶奶已经很少打妹妹了。她已经太老了,而妹妹已经悄然出挑得比她更
高。她打了几下,便吃力地住了手,转脸对着地上的一条旧床单,撇着嘴愤怒地
叫喊着:「斌子,你看看,这死丫头,把床上弄得……真是晦气。晦气。」我这
才注意到,在心儿那条早已褪色的旧床单上,一大一小两块灰不溜秋的补丁之间,
赫然染着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我吓了一跳,恐惧地喊道:「哈?怎么回事?心儿流了这么多血,你怎么还
打她?」我冲向心儿,心急如焚地打量着她:「你怎么出这么多血?哪里出问题
了?还是受伤了?」说完就一把抓住她柔软的小手:「我带你去镇上卫生院!」
出乎意料的是,心儿却挣脱了我的手,垂着头,小声道:「哥、哥哥,不用去医
院……」然后又对奶奶道:「我自己洗……」奶奶却愤怒地叫喊着:「洗什么洗。
脏成这样,还留在家里,不怕给你哥找晦气?快丢了!可惜这条床单了……」说
完就再次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扫帚。

  心儿缩了缩白皙的脖子,上前抱起床单。我则看着那条一半面积都已经被补
丁覆盖的,年纪比心儿,甚至比我还大的床单,挡在奶奶面前,没好气地说道:

  「这条床单都破成这样,没搞脏也该丢了。再给心儿买一条。」奶奶生气地
喊道:「哪里来的钱,啊?」

  我已经知道,我们家虽然贫困,但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我也有些生气:

  「心儿到我们家到现在,就一直是这条旧床单……都快十年了!都破成什么
样了……一直是她自己补起来用。现在给她买条床单也不过分……你不买,我把
我的那条新床单给她。」

  奶奶始终拿我没办法。越是年纪大,越是如此。见我赌气,只得放下扫帚:

  「好好好,小祖宗,我买还不行么。」

  我仍然担心心儿的身体,那么大的一片血迹,实在是让我有些触目惊心。我
正想再问,心儿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每次我帮她说话之后马上开心地感谢我,粘
着我,对我表示亲昵,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贪得无厌地向奶奶小声提出了另一
个要求:「还要买卫生巾……」

  卫生巾?听到这个词的我一时有些发愣。十四五岁的我还处在懵懂而好奇的
年纪,在那闭塞落后的环境中,仍然对这些生理知识一无所知。直到片刻之后,
我才想起自己班上的女同学,她们好像也有人在用这种东西。

  这么说……心儿的血不是生病或受伤,而是所有女性都会出现的生理现象。

  我有些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而奶奶则气鼓鼓地回到房间,片刻之后又再次出
现,把一块灰不溜秋的,厚厚的长条形的布块丢到心儿怀中的那条床单上,没好
气地喊道:「买什么卫生巾!拿去!」

  心儿看了一眼那东西,脸色更红,声音更小,但态度却更加倔强:「奶奶,
现在别人都在用卫生巾的,慧姐她们都没人用月经带了。娟娟姐她们都说用这个
对身体不好。你给我买嘛。」

  奶奶尖叫了起来:「哎哟喂,你还当自己是个多金贵的东西?我用这个用了
一辈子,也没见什么病!卫生巾一包一块多钱,贵得要死。你爸好不容易在城里
工地上找到了活,家里刚刚宽裕一点,你就指着做娇小姐了?我告诉你,门都没
有喂!你用就用,不用就拉倒……你哥心疼你,让我给你买床单,你要是弄脏,
看我不打死你……」

  心儿垂着头,纤细的手指痉挛般地抓住了那块肮脏丑陋的布块。一颗亮晶晶
的眼泪掉在那布块上,瞬间就消失了。

  那时的我正处于大脑短暂短路的状态。等我意识到,心儿第一次来了例假,
应该用些基本的生活用品的时候,奶奶已经骂骂咧咧地回到了里屋,而心儿则悄
无声息地离开了家门。

  我赶紧跑出门找她。片刻之后,就在村口看到了她。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垂着头,手里抓着那条月经带,纤细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抖。

  「心儿。」当我在她身边出声呼唤的时候,心儿才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亮晶
晶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咽着:「哥、哥哥,我不是想做娇小姐。」这是心
儿第二次哭。和上次一样,让我心烦意乱。我当然知道她不是。她何止不是娇小
姐,奶奶对她那么刻薄,她的生活连个丫头都比不上吧。少年的我已经开始明白
是非,明白以前我和奶奶对她有多么不公。

  我想回去找奶奶要求她给心儿买卫生巾,可是一时又有些本能的尴尬,以及
一种我已经大了,不应该再和奶奶耍赖的意气。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抢过心儿手里
的那条月经带,远远地丢进路边的草丛里。然后拉起一只纤细柔软的小手:「走,
到镇上去,哥哥给你买。」心儿惊讶地睁大泪汪汪的眼睛,迟疑着,有些退缩:
「哥、哥哥……」我故作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不想买?」

  「不、不是。」心儿摇着小脑袋,结结巴巴地说道,表情已经从难过变成了
忸怩:「那个、那个……不好吧……哥哥是男的……那个很贵的……」我大概在
那一刻表现出了有生以来最像哥哥的样子,仰着鼻子笑道:「什么好不好……我
们又没有妈……谁给你买。我有钱,上次学校开运动会,奶奶给了我十块钱,还
有六块没花呢。本来想明天带你去镇上录像厅看录像,一起吃东西的。」

  心儿的脸蛋微微红着,有些局促不安,却也压抑不住快活:「好、好……」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那你在这里等,我去把自行车骑来。」「嗯!」心
儿用力点头。

  于是我转身跑向家门。

  这时候已经是新世纪初,这个国度开始加速它的城市化进程。到处都在大兴
土木,一栋栋高楼大厦在辽阔的国土上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托环境的福,我父亲也得以摆脱那种打短工的生活。附近的几座村子组织起
了一支施工队,我父亲成为了一名农民工。虽然还是有种种问题,但无论如何,
我的家境不再那么贫穷。在我到了镇上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竟然能给我买一辆自
行车了。

  我现在就推着这辆自行车走向村口,心中却觉得有些迷惑。自从我上初中开
始,至今已有两年。因为妹妹还在上小学,所以这两年来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
和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耍。就连晚上我都要上自习,当我骑着自行车
回到家时,往往只能和妹妹见个面,打一声招呼就要各自睡觉。

  我们相处的时间突然变少,而我也因为眼界逐渐开阔,而没有怎么注意她。

  直到刚才,我才骤然发现这个令我惊讶不已的事实:

  在我短短地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两年时间里,她已经偷偷地长大了。

  那个小东西怎么会长大呢?她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她长大之后会怎么样?

  我在迷惑之外,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她长大了之后,会嫁给别人做媳妇的吧?就不会再是我的小东西了?

  这个可恶的小东西。竟然趁着我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地长大。

  不,她还没有长大呢……

  她已经长大啦。我知道的。虽然生理卫生课老师从来不上,但是我也零零碎
碎地多少了解了一些生理知识。女孩和男孩不一样,女孩的长大,是有标志性事
件的……

  当我推着自行车,看到俏生生地站在村口的妹妹时,我明白她真的长大了。

  那个小小的,总是缩成一团的小东西已经成为了记忆。如果说十岁的妹妹就
像是刚刚泛起绿意的柳条,面前即将进入十三岁的妹妹则就完全是一段轻轻摇曳
的柳枝。虽然还是那么纤细,甚至有些瘦削,但修长的身条已经撑起了少女的架
子。

  我偶尔会期待的那个部位似乎还是一无所有,但盈盈的腰肢已经开始勾勒出
袅娜的曲线。

  动人的柳枝就在面前摇着,摇得我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她轻盈地迎向我,
乌黑亮泽的短发在耳边轻轻飘动。整齐的刘海遮住光洁的额头,翠色的眉梢下是
仍然大而且亮的眼睛。这双眼睛现在已经日渐婉转,黑白分明之间流淌着一泓碧
绿的春水。不知何时变得高挺起来的鼻梁仍然那么精致,那淡红的,花瓣般的双
唇则一如既往的秀美。只有脸颊和下巴仍然有些肉嘟嘟的婴儿肥,告诉我她还是
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哥哥,我脸上有什么嘛?」心儿突然停步,伸出小手搓脸。我一愣之后,
赶紧笑道:「没什么,没有东西。」顿了顿之后,我心情有些复杂地说道:「你
长大了。」

  白嫩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心儿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扭过头去。我赶
紧哈哈大笑:「来,上车。」

  心儿笨拙地在自行车后座坐好,然后紧紧楼住我的腰。我记得我很少带她坐
自行车。她有些紧张,紧紧地搂着我,当我开始蹬车时,更是微微颤抖地贴到了
我背上。

  我马上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温热湿润的气息穿过单衣的经线和纬线,轻轻挠
着我背上那一小块肌肤,带来一种奇怪的酥痒。而她的肌肤隔着衣服,也能让我
感觉到和以前有所不同。仍然柔软,温暖,但现在却又多了一种奇怪的滑腻,以
及难以形容的弹性。

  更要命的是,我感觉到靠着我的,曾经的搓衣板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确实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小小的,软软的两团,像是两只调皮的小动物,滑
不溜秋地隔着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蹭着我,蹭得我满头大汗,蹭得我浑身
僵硬,蹭得我心旌摇荡。

  正在我浑身难受的时候,心儿终于轻轻地开口,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哥哥
不喜欢我长大嘛?」

  我一愣之下,赶紧笑道:「不是啊,就是想到,你长大了就要嫁给别人当媳
妇了。」

  心儿的脸颊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我不嫁人,我一直和哥哥在一起。」片
刻之后,我艰难地回答道:「好啊。」

  那时候的我没有想太多。在那个封建闭塞的落后环境,身边的人们很少公然
谈论男女之间的事情,更没有谁告诉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完全没想过什
么「心儿是妹妹,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之类的想法,反而感到非常高兴,非常
安心。虽然有些莫名地忧虑,却也转瞬即逝。

  心儿似乎也在想着些心事,于是我们罕见地一路无话。一直到了镇上一家比
较大的杂货店门口,心儿才再次紧张地问道:「要买什么样的呢?」我怎么会知
道这些东西。停好车之后,一时也不好意思进门,和心儿站在门口,问道:「你
没问过你娟娟姐他们嘛。」

  心儿摇头:「我现在也很少看到她们呢。」

  真没办法。这种知识本该由母亲或者其他女性长辈来传授,但我们只有一个
老迈而昏聩的奶奶。,只能靠我这个做哥哥的,和她探讨研究这种事情。想了片
刻之后,我完全是毫无头绪,只好道:「去问问吧。」心儿脸颊通红,似乎迈不
开脚步。我知道她不好意思,笑道:「我们一起去问。」说完便拉起她的小手,
走进了杂货店。

  幸好我们这镇子很小,镇上的人们几乎都有过接触,而这家杂货店的店主也
是我见过的一个热情的妇人。在一大段乱七八糟的什么护翼,侧漏,流量之类的
谈话之后,我们选了一包。心儿马上迫不及待地请店主借厕所用用。店主问了一
句之后,笑眯眯地说道:「现在垫着卫生纸?那快去换。要是不会再喊我,我教
你。」

  心儿抓着那包卫生巾跑进了门店后。妇人看着我,啧啧称奇:「带着亲妹来
买这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后生……你不怕晦气?」我茫然摇头:「什么
晦气……不懂。」

  「你们家没大人教她?」妇人突然显得有些生气。

  我赶紧解释道:「我妈早就不在了。我爸在城里打工。」「不容易……不容
易。」妇人这才释然:「有你这么个哥,也是那丫头的福气了。」

  我不好意思地摆手,接着便听见心儿低声的呼唤。果然,第一次用而没有任
何人指导,还是有些麻烦。于是店主便进了里间,片刻之后才和心儿一起出来,
笑道:「行了。记住了啊,那里要贴好,不然很容易皱成一团。」「谢谢阿姨。」
我们一齐道谢。然后心儿才脸红红地走到我身边,很小声地叫道:「哥哥。」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换好了?那我们回去吧。」再次道谢之后,我
们离开了杂货店。而当我们到家之后,我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下了自行车之
后她便一直捂着肚子,小脸儿煞白煞白的。当我焦虑的问她的时候,她有气无力
地回答道:「疼……」

  奶奶出门了,而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不敢带她再去医院,只能急匆匆跑去找
到了村里的一个赤脚医生。他问了几句之后,便笑眯眯地说道:「这是痛经。女
人初潮的时候大部分会有点不舒服的,是正常现象。你让她躺着好好休息,给她
煎些红糖水喝。实在疼的受不了,就去镇上卫生院看看吧。」我不太懂他的话,
不敢怠慢,回家之后便赶紧让心儿在我的床上躺下,然后笨手笨脚地为她冲好红
糖水。喝完之后的心儿看起来稍微舒服了一些,而我担心她的情况,便留在床边
陪着她。

  「哥哥,你唱歌给我听,我就能睡着了。」心儿虽然很想睡一会,但始终睡
不着。折腾良久之后,不好意思地小声提出了一个任性的要求。

  我一时有些尴尬,条件反射地便想拒绝。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恐怕很难做
这种丢人的事情。但心儿眼巴巴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小脸也在一
片苍白之间染着不自然的潮红,又让我无法拒绝。最后我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又不会唱。」

  「哥哥。」心儿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无力地拉了拉:「你会唱啊。就唱我教
给你那个……」

  那首歌我确实在和妹妹的相处中,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也经常随口哼两句。

  所以无可推脱,只好忍着脸颊的灼热,生硬地说道:「好,那你快睡。」然
后反复吸气,吞口水,最终还是小声唱了起来:「狗哥哥,快救我……」我唱的
一定很难听吧?我知道我唱歌不怎么样,经常被小伙伴们嘲笑。但心儿却不这么
想。她在我的歌声中很快平静了下来,纤细的身体本来因为疼痛而绷得紧紧的,
甚至微微蜷起,现在却已经不知不觉间松弛下去。当我唱第二遍的时候,那双好
看的大眼睛已经微微合起,长长的睫毛掩映下却还有最后一缕目光,依恋地看着
我,似乎不舍得闭上,不愿意我在她的视野里消失。

  那个时候的我,在她模糊的视线中一定是完美的吧?高大,有力,细心,温
柔,善良,正直,有耐心……保护她,照顾她,呵护她,公正地为了她向奶奶作
出合理的要求,把自己的钱省下来给她买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发出轻
微细密的呼吸声之后,我也停下歌声,微笑着注视着这幅安稳的睡颜。

  从她来到我身边开始,我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在她睡着以后端详着她。虽
然我也有些累了,但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心里很温暖,想着再多看一会
儿。直到天色全黑,我站起身来,看着那在暮色中闪耀着微光的,光洁细腻的脸
颊,突然控制不住莫名的冲动,凑过去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唇上传来光滑柔腻的触感,像是电流一般发散到全身。我做贼般地抬起头,
心虚地看了心儿一眼。

  但她睡得很香,很安稳,脸上悄然绽放出一个美丽的笑容。

                第三节

  「杨队,这是你要的材料。」一位女警走进我的办公室,递过来一叠厚厚的
文件。

  我起身道谢。女警热心地问道:「杨队,山西那边刚刚也结束了一次解救行
动,需要他们的行动资料吗?」

  我吸了口气,微笑道:「麻烦你了。」

  女警看着我,微笑摇头:「不麻烦。杨队这样主动认真地钻研业务,我们也
不能太偷懒了。——那我先回去了。」

  「好,谢谢。」我目送着她离开办公室,然后迫不及待地翻开资料。

  这是邻省公安系统前不久开展的一次打击人口贩卖,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的行动记录。同事们现在已经知道我比较关心这方面的案件,甚至会主动帮我调
取资料。当然,他们都以为我是为了钻研业务,学习经验,没有人感到奇怪。

  这确实是一个完美的说法,隐藏了我的真正目的。同时也是我留在公安系统
而没有辞职的最重要的理由。毕竟我现在接触到的这些资料,是普通人不可能接
触得到的。

  这已经不知道是我第多少次看到的类似的文件了。最开始的激动,紧张,期
待和祈求已经逐渐平静,现在的我再看到这些资料,已经多少有些例行公事的意
味,甚至不敢再期待下去。

  但希望再渺茫,我也还是会坚持,一直坚持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只要有理论
上的可能,我就会一直寻找。我今后的人生,都会围绕着这个目标而竭尽全力。

  「希望这次会有发现。」我闭上眼睛,虽然不敢奢望,但仍然虔诚地向冥冥
之中的某个我也不清楚的对象祈求。我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宗教信仰,但和我们这
个民族的绝大部分人一样,敬畏着命运本身。

  我们大概是宿命感最强的民族吧,我们总是坚决地相信,冥冥中自有早已注
定的安排。往大了说,我们相信分久必合,相信盛极必衰,往小了说,我们相信
花谢了会再开,月缺了会再圆。

  我的内心深处,还在坚决地相信着,命运既然曾经那样安排,就注定了将来
会让我寻见。我只是不知道何时,何地,以何种我想象不到的方式,再见到她。

  会是这一次吗?我翻开资料,迅速找到了解救出来的那些受害者的资料和名
单。简单地扫过儿童的部分后,我屏住呼吸,开始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一笔
一划地辨认着那些被拐卖的妇女。

  我反复看了三遍,合上资料。并没有出现惊喜,这一次仍然是一无所获。我
闭上眼睛,开始思索。

  她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对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确信,但我就
是确信。她绝对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等待着我。

  我其实连她到底是不是被拐卖了都不能确定,我只是不放弃任何可能。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能吃饱吗?能穿暖吗?有没有病痛?有没有被欺负?有
没有人照顾你?你还记得我吗?如果再次相逢,你还能认出我吗?

  我知道你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等着你的哥哥。

  可是,我的心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儿?

  一阵敲门声乍然响起,将我飘散的灵魂拉回躯壳。我定了定神,喊道:「进
来。」

  进门的同事我非常面生,没什么印象。而对方却很熟悉我,一进门就笑道:

  「杨队,黄局找你。」

  「好,我马上去。」我答应着起身,心中却有些疑惑。这位黄副局长分管的
是我们区公安系统的宣传教育之类的工作,平时极少和我这个刑警队副队长有什
么工作接触的机会。如果是有什么案情需要统一口径,也应该找我们队长才对。

  他找我会是什么事?

  很快我就得到了答案。来到黄副局长的办公室之后,他笑眯眯地在办公桌后
问道:「小杨啊,你今天不用出什么案子,对吧?」我疑惑地答应:「是。休了
几天假,刚回来,还没有安排什么工作。」黄局一直笑眯眯地,点头道:「那就
好,我这里有个小任务,你帮我处理一下。」

  我想不通黄局会有什么任务需要我处理,正要问时,他已经说出了我完全没
想到的答案:「呐,是区二小来了一群学生参观我们公安局,希望我们派人接待
一下,带着孩子们转转,做些讲解,说些基本的安全知识和法律知识……」「参
观我们这里?」我吃惊地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活动?和学校合作,进行
基础安全和法律知识教育的事情不应该是各街道的派出所负责吗?」

  黄局仍然笑眯眯的,耐心解释道:「现在社会复杂,少年儿童经常遭受人身
伤害……前段时间市里搞强化少年儿童法律意识和安全意识教育的活动,要求各
公安分局配合教育部门,抓好青少年安全和法律教育工作……我们下属的派出所
已经派人去给学校上公开课,教育局那边觉得还不够,要求安排中小学生参观公
安机关,消除对我们的神秘感和恐惧感。」

  他顿了顿,笑容悄然消失:「近些年资讯发达,我们公安人员出现工作失误
之后往往会传得沸沸扬扬,严重影响我们的形象,少年儿童更容易对我们产生误
解。所以局长说这是个正面宣传的机会,要求我们认真对待。」

  我想了想,仍然觉得有些奇怪:「这是应该的……不过,怎么安排我去?找
几个女同事去教育孩子不是更合适么?我办案没问题,要我应付那些孩子怕是不
行……」

  黄局再次微笑起来:「小杨啊,我仔细考虑过。你形象好气质佳,符合青少
年心目中优秀警察的标准。而且你具有丰富的专业知识和经验,要是派个文职的
年轻人去,你知道的,现在的孩子都聪明的很,怕是会出洋相。还有一点,就是
你前几天刚刚解决了那个银行抢劫案,上了电视,孩子们肯定都知道你。这次带
队的老师就特别说了,希望你这个孩子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去接待他们呢……」我
尴尬地笑道:「这真是,也太离谱了……」

  黄局哈哈大笑:「好了好了。这事又不累又不难,带一群小学生一起在我们
这里转转,讲讲故事,说说你怎么抓坏人,告诉他们遇到被劫持之类的危险情况
下该怎么做……就连那个老师,也期待得很呢。我已经答应了,可不要让他们失
望才好啊。」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答应:「是,那我尽力吧……」「嗯。你去穿上全套装
备吧,保持好形象。一定要让那些老师和学生都对我们产生正面印象啊,哈哈。
这次你可是代表我们分局,甚至我们所有的公安人员啊。」黄局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一边苦笑一边答应,离开了黄局的办公室。

  片刻之后,我全副武装,甚至穿上了防弹衣,挎着没有子弹的配枪,打扮得
人模狗样地站在我们分局的停车场边,注视着几辆橘黄色的校车鱼贯驶进大门。

  第一辆校车的车门打开之后,我马上立正,举手敬礼,同时朗声道:「欢迎
第二小学的小朋友们前来参观。」

  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跳出车门,指挥着她那些六七岁的一年级学生排队下车。

  看到她时我满脸愕然:她正是我前不久刚刚救出的那位人质,楚小姐。

  直到所有的校车都停稳,学生们在各自老师的带领下排好队离开校车之后,
我的嘴巴才勉强合拢,并且明白了为什么指名要求我来接待这些孩子了。

  楚小姐带着排好队的孩子走向我。她今天仍然打扮得很漂亮,眼睛看着我,
闪烁着一种炽热的期待。我并不傻,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很明显,因为我在那一
夜把她安然救出,所以,她对我产生了超过感激程度的好感。

  我有些慌乱,避开她的目光,试图以逻辑来分析这突然产生的感情。但这很
困难。仅仅推给吊桥效应恐怕有些勉强,因为我知道,感情这种事总是没什么逻
辑可言的。

  就像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我那时候的感情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哥哥。」心儿搂着我的腰,压低声音,光滑的面颊贴在我的背上,轻轻地
说道:「你帮我和奶奶说,给我买两套内衣好不好。」心儿的话让我有些心烦意
乱。她现在已经十四岁了,也上了初中。我们在两年之后,再次开始一起上学和
放学。不同的是,现在每次都是我骑着自行车,她则坐在后座,紧紧地抱着我。

  就像现在一样。

  从她上初中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发现,她抱着我的感觉和一年前,我带着她
去买卫生巾的时候又不一样了。那次标志性事件让她进入了生命的第二个阶段,
她的发育速度似乎骤然快了起来,身高已经直逼我这个十六岁的哥哥。虽然大人
们都说男孩子长得晚,但每次和心儿说话时都要平视,这样的现实总是在不停地
提醒我,心儿长大了。

  我的心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总是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了。她动人的身姿迎风
舒展,像是一支已经抽出嫩叶的柳条,柔软,纤细,曲线已经非常明显。而当她
在身后抱着我的时候,我更是马上感觉到,她的衣服下已经覆盖着一层温暖和滑
腻,再没有任何地方让我觉得硌人。

  而且,曾经的搓衣板上,两只神奇的小动物也一起长大了。它们仍然柔软,
滑腻,现在能感觉到它们饱满了很多,带着一种奇怪的弹性,坚挺地隔着衣服,
蹭着我的背,就像在我的背上顽皮地互相追逐。

  每次感受到它们的时候,我都会进入一种矛盾的状态。我会浑身发热,心跳
加速,不由自主地想要躲开,却又舍不得那种奇妙的舒适感和吸引。每次心儿松
开双臂,跳下自行车的时候,我都会松一口气。接着,便无法抑制地开始期待下
一次这样的接触。

  这次也是一样。我的注意力被背上轻轻跳动的那两团柔软所吸引,心不在焉
地随口回答道:「内衣?」

  心儿明显愣了愣,然后把滚烫的小脸儿埋进我的脊背,温暖湿润的气息又一
次穿过经线和纬线,挠着我背上的肌肤,伴随着细微却清晰的,羞涩的声音:

  「哥、哥哥,是、是胸、胸罩啦……」

  胸罩?十六岁的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东西。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其
他成年女性亲人。年迈的奶奶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我想起只在偷看明秀婶的时
候见过女性穿着它的样子,那种足以令现在的我出现生理反应的样子。我不由自
主地开始想象心儿穿着它是什么样子,突然间车轮咔嗒一声,歪向一边,接着我
就重重地摔了下来。

  接着,伴随着一声惊叫,心儿也重重地落在我身上。我们滚了半圈,跌成一
团。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条件反射地托着心儿,而没有让她直接着
地。我左手的掌心,则正好撑在她胸前。

  那团柔软现在还不算大,小小的正好把我的掌心填满。温暖隔着薄薄的秋衫
在我的掌纹之间游走,滑腻伴随着弹性则像是在指缝中左冲右突,迫不及待地要
钻出来。

  我触电般放手,结果心儿又是轻轻叫了一声,温暖柔软的身体一下子落在我
怀中。我们几乎从来没有贴得这么紧过,这种状态让我手足无措,浑身僵硬。而
心儿则似乎没有察觉这些,马上爬起来,慌慌地喊着:「哥哥,你没事吧,没摔
到吧?」

  「没事,没事。」我赶紧跳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心儿则仔细看着我那
些摔到的地方,确定没有流血之后,才放心下来。然后看着我,不好意思地小声
道:「哥哥,对不起,我还是不买了,你别为难。」这个小傻瓜,是以为我找奶
奶要钱会为难啊。我笑着摆手:「不是,不是,我刚才是没想到……呃,没想到,
那个,你也要买那个了。」说到这里,终究是忍不住,看了她胸前一眼。

  确实,之前没注意,但现在看起来,心儿的胸前已经悄然鼓起两座小小的山
峦,将轻而且薄的秋装轻轻顶起。隔着衣料,似乎能看到它们还在活泼的跳动。

  心儿的脸蛋儿一下子又红了起来,垂着眼帘,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目
光,咬着嘴唇,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还没长大,不买也可以。」说完还微微
弓了弓腰,缩了缩胸部,一只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一些,似乎想阻挡我的目
光。

  我口干舌燥地吞着口水,努力拉开自己黏在那两座小山上的目光,再用尽全
身力气,把它们远远地丢向前方远处村庄的灯火,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笑道:

  「那怎么行……你班上的女生都穿了吧?」

  「有一半……」心儿不好意思地用脚尖碾着路边的小草,小声回答道。

  「那个。」我毕竟也才十六岁,还是个男孩,讨论这些事情总是有些困难。

  吞吞吐吐地思索片刻之后,才脸颊滚烫地问道:「那些没穿的,是一点都没
有,对不对。你现在,嗯……你,在你班里,是不是……那个,最大的。」心儿
的脑袋垂得更低,脚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然后再次开始,伴随着难以辨认的声
音:「好、好像是的……」

  「那就要买。」我加重语气,掩饰自己那莫名的慌乱:「不和奶奶说。明天
我去给爸打电话。」

  心儿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唇角绽放出一个甜得令人心醉的笑容:

  「谢谢哥哥。」

  第二天,我便带着心儿,在镇上邮电所的公用电话间,拨通了带着父亲他们
一起出去找工的小工头的手机。片刻之后,父亲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斌子,什么事?你干啥啦?」

  我一愣,赶紧道:「我没事啊……」

  父亲显得颇为急切:「那是你奶奶病了?还是咋了?」我那时毕竟还年少,
只觉得有些莫名的恼怒,大声喊道:「奶奶好的很!你就不问一声心儿!你又要
生她,又要把她接回来,现在又不管她死活!奶奶老,思想封建,没办法,怎么
你也不负责任!」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自以为是地斥责父亲吧。虽然幼稚,但仍
然出乎父亲的意料。他沉默片刻,才瓮声瓮气地回答道:「你妹怎么了。」我不
高兴地回答道:「她现在要买女人穿的内衣了。奶奶心疼钱,我也不和她说了。
你看怎么弄吧?」我嘟哝着:「真是的,爸,这种事都要我说。你关心一下她行
不。」

  父亲仍然没有生气,而是嘿嘿笑了起来:「哦,哦。心儿也到这个年纪了。

  该买,该买。「他似乎很开心:」你去找你长林叔,他去年脚摔了,今年就
没出来做工,在家养伤。他欠我两百块钱,我今年出来的时候他说还我。我想着
你们两个也大了,可能有什么不好和你奶奶说的用钱地儿,就和他说让你们去拿。
既然你妹现在要买东西,你就去把那钱拿来。不够再和我说。「我这才意识到了
对父亲的斥责非常无理,愣了愣之后,不好意思地答应道:

  「哦,晓得了。」

  父亲的声音依然那么快活,仿佛就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斌子,没得法,
你们没妈,我又要在外面做工,这些事也只有难为你了。行咯,我不能说了。班
长叫了。」

  「你今年回来过年不?」我赶紧问道。

  父亲也不敢确定:「要是工程做完,拿到工钱就回来。」于是在这一周的周
末,我就拿着钱,带着心儿一起到了县城。我们很高兴,却又各自感到有些尴尬。
毕竟,哥哥带着妹妹去买胸罩这种事,就算不是我们那封闭落后的地方,恐怕也
是少见的。

  其实我那时候倒没有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合理的。心儿是我的妹妹,我带着
她去买东西,天经地义。我之所以尴尬,是因为心中总有些什么在躁动,总是莫
名其妙地出汗,总是忍不住想看心儿的胸部。而我每一次看心儿的时候,都发现
心儿也在偷偷地看我。结果我们都不敢再看对方。最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今天,怎……怎么了?」

  心儿显得很慌张,眼睛逃避着我询问的目光,半晌之后,才鼓起勇气,小声
回答道:「我,我昨天晚上,梦见哥哥……抱着我,摸、摸我的胸口……」我吓
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否认道:「我没有!我没有!」心儿也一样
惊慌:「我、我说……我是说做梦,做梦。哥哥,是做梦。」

  但我仍然像做贼被抓住一样,不知所措。因为我也在两天前做了这样的梦,
抱着心儿纤细而柔软的身体,摸她胸前那两团小小的柔软。在这一刻梦境和现实
有些混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这么做过。可是真要回忆,却又怎么都回忆不
起那时的触感。心儿看着我,似乎有些奇怪。但她什么都没有问,而是慌乱和急
促地转身:「走、走啊。」

  我们默默地继续走了起来。当心儿终于找到她同学说的,这个县城刚刚出现
的唯一一家内衣店时,我没有进去,而是心烦意乱地在门外等着。到底是怎么回
事?为什么我心里乱糟糟的。我莫名地想喊叫,想洗个冷水澡,想狂奔,想冲进
门里用力抱一抱心儿。乱七八糟的冲动此起彼伏,我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
一会儿愤怒地踩死路边的蚂蚁,一会儿绕着店门前的梧桐树转圈。我始终不敢看
店里的情况,但耳朵却无法控制地倾听着门中的声音。于是,过了不知道多久的
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听到心儿在叫我。

  我迟疑了一阵,但心儿从店门探出头来,轻轻叫着:「哥哥,你来一下嘛。」
无奈之下,我只得慢吞吞地走了进去。店内满目都是各种女性内衣,让我眼睛都
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我局促地看着地面,却听见年轻女店员的笑声:「哎哟,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当哥的带着妹来买胸罩。——呐,我建议她买大一点,她说要
问你。」

  心儿害臊地躲在我身后,结结巴巴地说道:「哥哥,这个姐姐说,让我买大
一号的,以后还会长,买小了以后就不能穿了。」我手足无措地回答道:「那就
买大一号的呗。」心儿很小声